第四十六章 格物院开院
华胥立国的盛典余温尚存，悬巢城内外的欢腾气氛还未完全平息，一股新的、更加深沉而持久的变革力量，已然在酝酿，即将破土而出。
立国次日，黎明。
晨光尚未完全驱散悬巢城上空的薄雾，将宏伟城池的轮廓勾勒得朦胧而神秘。城内中心广场，昨日举行立国大典的祭坛依旧肃穆矗立，但在其东侧不远处，一座崭新的建筑群落，已在晨曦中悄然展露其姿。
这建筑与周遭粗犷的石屋木楼截然不同。它以巨大的青石垒砌而成，墙体厚重，线条笔直，不见丝毫冗余的装饰，唯有一种沉静、坚固、理性的美感。院落占地极广，黑漆大门紧闭，门楣之上，覆盖着一块巨大的红绸，遮掩着其后的匾额。院墙旁，同样立着一块被红布覆盖的巨碑。整座院落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非是灵山洞府的仙气缥缈，亦非神殿庙宇的庄严肃穆，而是一种……仿佛能容纳万物、解析万理的博大与严谨。
此刻，青石院落外的广场上，早已是人头攒动。比之昨日立国大典的万民齐聚，今日聚集于此的人群，成分更为复杂，气氛也更为微妙。
前排站立着的，是华胥国的核心层。昊依旧是一身素雅白袍，卓然而立，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紧闭的院门，仿佛能穿透门扉，看到内里即将开启的全新世界。他的身旁，燧人氏赤发微扬，一身火气似乎被这周遭沉静的氛围稍稍压制，虎目中带着几分好奇与审视；有巢氏则不住地打量着青石院的建筑结构，眼中满是欣赏与探究，时不时微微颔首，似在品评这建筑的稳固与巧妙；缁衣氏神情温婉而专注，她的目光更多落在院落的布局与材质上，思考着这与她所研的“织理”有何相通之处。
在他们身后，是来自华胥国各部族被遴选出来的、最为聪慧机敏的年轻人。他们脸上洋溢着激动与渴望，眼神清澈，充满了对未知知识的向往。这些是“格物”之道的种子，是昊寄予厚望的未来。
然而，人群中亦有不少气息迥异者。一些身着古朴道袍、气息或凌厉或缥缈的修士混杂其间。他们大多是人族中较早踏上修行之路的“先觉者”，或是得了些许残缺传承的散修。此刻，这些修士脸上多半带着疑虑、不解，甚至是一丝隐晦的轻蔑。
一个身着灰色道袍，背负古剑的中年修士，低声对身旁同伴道：“李道友，听闻这‘格物院’并非传授仙法道术，而是研究些……凡俗匠人之技？甚至要探究草木石头之理？这与我等修行长生，有何裨益？岂非舍本逐末？”
那被称为李道友的，是个面色红润的老者，他捋了捋胡须，眯眼道：“张道友稍安勿躁。这位‘圣师’手段非凡，能得三祖拥戴，引领人族立国，必有不凡之处。且看他今日有何说法。若真是奇技淫巧，误入子弟，我等再行劝谏不迟。”
类似的神念交流在修士群体中悄然进行着。他们习惯了吸纳灵气、感悟天道、锤炼元神以求超脱，对于昊所要推行的“格物”，充满了本能的排斥与怀疑。
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了然。‘打破固有的认知藩篱，往往比建立新的秩序更为艰难。修仙之路固然是此界主流，但绝非唯一。人道崛起，需要的是扎根于现实、能够普惠万民、并能不断自我进化的知识体系，而非仅仅依赖少数天才的顿悟和机缘。’ 他脑中那源自异世的灵魂，让他清晰地认识到，一个文明真正的潜力，在于其整体认知水平的提升，在于对客观世界规律的系统性掌握。
旭日跃出地平线，万道金辉瞬间洒满大地，也照亮了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
吉时已到。
昊向前踏出一步，步履沉稳，无声无息，却仿佛踩在了某种韵律之上，让广场上所有的嘈杂议论瞬间平息。所有人的目光，无论带着何种情绪，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他没有立刻言语，而是先缓缓扫视全场，目光掠过那些年轻而充满求知欲的面孔，掠过三祖坚定而支持的眼神，也掠过那些修士们怀疑与审视的目光。他的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蕴含着星辰大海。
“今日，” 昊开口了，声音清越，不高昂，不激昂，却如同潺潺流水，清晰地流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于我华胥立国次日，于此悬巢城心，吾等将开启另一项，关乎我人族万世基业之壮举。”
他微微侧身，抬手，指向那被红绸覆盖的匾额。
“此院，不修道法，不炼丹器，不习神通。”
此言一出，那些修士们大多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甚至有人轻轻摇头。
但昊的话音紧接着响起，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畔：“然，此院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其所究者，乃天地万物运行之根本法则！其所通者，乃吾族认知世界、改造世界之无上正道！”
声浪滚滚，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宏大意志。连燧人氏等三祖都感到心神一震，更遑论那些年轻学子和修士。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昊手臂轻轻一挥，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量拂过，那覆盖在匾额上的红绸应声滑落！
格物院！
三个古朴遒劲、仿佛蕴含着无穷道理的大字，赫然呈现于阳光之下！那字迹非金非玉，却流淌着一种理性的辉光，直视之下，竟让人有种心神沉浸，欲要探究其背后至理的冲动。
“此院，名为——格物！” 昊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宣告着一个全新纪元的开启，“何谓格物？《古语》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他引用的并非此世经文，而是其灵魂深处另一个伟大文明的智慧结晶，以此界生灵能理解的方式道出：
“天地万物，日月星辰之运行，风雨雷电之生灭，山河大地之形成，乃至一草一木之枯荣，飞禽走兽之习性……凡存于这洪荒天地间者，无论巨细，皆有其内在之‘理’！皆可为我等所‘格’之对象！”
“格者，至也，穷究也！非是远观，非是臆测，而是亲身而至，以眼观，以耳闻，以手触，以心思，乃至以器量，以实验，去探究，去剖析，去穷尽其所蕴含之根本道理！”
他目光如炬，看向那些面露迷茫的修士：“或有人言，此乃凡俗小道，匠人之技，不及仙道之玄妙高远。然，吾问诸位——”
昊的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种直指本心的力量：“仙道修行，吸纳天地灵气，可知灵气为何物？其性如何？其源何在？运用法术，呼风唤雨，可知风何以动？雨何以降？其力几何？其速几许？”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敲击在那些修士的心头。他们习惯于运用力量，何曾如此刨根问底？一时间，竟无人能答。
“不知其所以然，纵有移山倒海之力，亦如盲人执利刃，空具其形，未得其神！更何谈推陈出新，超越前人窠臼？” 昊的话语字字诛心，“而这‘格物’之道，所求者，正是这‘所以然’！正是这天地间亘古不变之‘理’！”
他再次挥手，另一股力量拂过，院门旁那巨碑上的红布也随之落下。
格物致知，实事求是！
八个大字，铁画银钩，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烙印在石碑之上，也仿佛烙印在在场许多人的心中。
“此八字，便是我格物院之宗旨，亦是我等行事之准则！” 昊肃然道，“格物以致知，探究万物以求真知！实事求是，一切结论，需立足于观察与实践，经得起反复验证，不凭空想，不迷信权威！”
他看向那群年轻的学子，声音转为温和却充满期望：“入此院者，需怀赤子之心，永葆好奇之念，不惧失败，勇于质疑，勤于动手，善于思考！尔等将来，或许无法立刻拥有摘星拿月之神通，但尔等将拥有洞悉世界本质之慧眼，拥有创造改变现实之巧手！尔等所探寻之‘理’，所创造之‘器’，将惠及我华胥亿万人族，使我族居有所，食有余，病有医，行有路，御敌有术，探索有方！此，方为我人族真正之‘万世不易之基’！”
这番话，如同熊熊烈火，瞬间点燃了所有年轻学子眼中的光芒！他们仿佛看到了一条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充满探索与创造乐趣的康庄大道！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与自豪感在他们胸中激荡。
“谨遵圣师教诲！” 年轻学子们激动难抑，齐声高呼，声音汇聚成一股蓬勃的朝气。
而那些修士中，部分人依旧眉头紧锁，但亦有不少人陷入了沉思。昊的话语，虽与他们过往认知相悖，却隐隐触动了一丝灵光。尤其是那句“不知其所以然，纵有移山倒海之力，亦如盲人执利刃”，让一些有识之士悚然一惊，开始反思自身修行之路。
燧人氏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空气中那迥异于往日的力量波动——不是灵气的雀跃，而是一种思想的激荡。他看向昊的背影，心中暗道：‘原来如此……圣师要赋予人族的，不仅仅是生存的力量，更是理解力量根源的智慧。火之暴烈，我深有体会，然其内在之理，我此前确未深究……这格物院，或许能助我真正明悟火之大道。’
有巢氏则是对“实事求是”四字感触最深。他一生筑造，深知任何精巧结构都需符合力学之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凭空想，经得起验证……此言大善！日后营造院行事，当以此为圭臬。’
缁衣氏美眸流转，看着那“格物致知”的碑文，心中思绪万千。‘万物皆有其理……我钻研织造，辨识百草，亦是在格物。只是未曾如圣师这般，将其提升到‘道’之层面。若能系统探究，百草院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昊感知着场中气氛的变化，知道思想的种子已经播下。他不再多言，转身，面向那扇黑漆大门，朗声道：
“吉时已至，格物院——开院！”
“轰隆隆……”
沉重的青石院门，在机关作用下，缓缓向内打开，发出了沉闷而威严的声响，仿佛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正在开启。
门内景象，映入众人眼帘。
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奇花异草，亦无氤氲灵气。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极为开阔的青石广场，广场地面以巨大的石板铺就，严丝合缝，平整如镜。广场之后，是数座风格统一、高大宽敞的青石殿宇，殿门上方悬挂着暂未命名的匾额。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广场一侧，摆放着许多众人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器物框架：有巨大的木质骨架，仿佛某种巨兽的骨骼；有由不同材质绳索、滑轮构成的复杂装置；有打磨光滑的各类石质、木质斜面与杠杆；甚至还有一些封闭的、带有透明水晶窗口的箱体……这些都是昊根据初步的物理知识，指导工匠提前制作的教学与实验用具，虽显粗糙，却已初具科学的雏形。
一股混合着新鲜木石、金属与某种未知气息的味道，从院内弥漫而出。那是一种……属于创造、属于探索、属于理性与智慧的味道。
“凡我华胥子民，无论出身，无论是否修行，凡有志于探究天地万物之理者，皆可入此院学习、研究！” 昊的声音传遍四方，“格物院，将设诸多分科，包罗万象。今日起，首批学子，入院！”
随着他的话音，那些早已按捺不住的年轻学子们，怀着激动与憧憬的心情，在几位由昊提前指定的、较为年长的“助教”引导下，有序地踏入了那扇开启的大门，走向那片充满未知与可能的青石广场。
一些修士犹豫了片刻，也带着复杂的心情跟了进去，他们倒要亲眼看看，这“格物院”究竟能搞出什么名堂。
昊与三祖最后步入院内。
站在空旷而充满“工具”的广场上，看着那些好奇地触摸、打量着各种陌生器物的学子，昊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里，将是科学之火在洪荒点燃的第一座熔炉。或许前路漫漫，质疑与阻力不会少，但种子已然播下，只待时日，便可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他仿佛看到了未来，格物院的灯光彻夜不熄，一代代学子在此争论、实验、推演，将理性的光芒洒向人族乃至整个洪荒。
他抬头，望向澄澈的天空，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虚空，再次与那冥冥中的“宇宙哀鸣”相连。
‘希望……这条基于认知与创造的‘格物’之道，能为人族，为这片宇宙，寻到一丝对抗终末的契机吧。’
青石院落，黑字匾额，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格物院”三个字，如同一个时代的烙印，正式刻入了华胥国的历史，也刻入了洪荒的命途之中。一个迥异于仙道修行、神道信仰的第三种力量——基于理性、实证与逻辑的科学之道，于此悄然萌芽。其影响之深远，此刻尚无人能完全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