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墨兰着书
暮春的雨淅淅沥沥,打在沈府西窗的芭蕉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墨兰坐在临窗的书案前,狼毫尖在砚台里舔了舔墨,笔尖垂在纸面悬了片刻,才缓缓落下——“以工代赈”四个字,末笔的捺画拖得稍长,像她每次琢磨事情时,无意识抿起的嘴角。案上堆着厚厚的稿纸,密密麻麻记着这些年的见闻:扬州盐场“修盐道换盐票”的法子,京郊开渠时“搬石得粮”的章程,试验田里“稻麦轮作”的收成记录,纸页边缘还沾着几点浅褐的泥痕,是去年去田里看收成时不小心蹭上的。
“夫人,这页的‘试验田选种法’,奴婢们抄好了。”春杏捧着一叠誊清的稿纸走进来,袖口沾着半片风干的墨渍,是昨夜抄书时不小心蹭上的。她和秋纹跟着墨兰这些年,不仅识了字,连抄书都练得一手好字。
墨兰接过稿纸,逐行核对,指着其中一句道:“这里‘选颗粒饱满者’,得说得再实在些。你看,就像咱挑豆子,得是沉甸甸、溜光水滑的,瘪的一掂就知道轻飘。给农户看的,得让他们一摸就懂——加个注脚,说明白看谷尖是否圆润,掂着是否压手。”
她写这本书,原是为了给启蒙堂的孩子们留份念想,后来越写越觉得,这些年琢磨出的法子,或许能给更多人些启发。就说“以工代赈”,当年在扬州,冬雪大得压塌了盐场的草棚,盐场到码头的路结了冰,运盐的马车总打滑。她站在雪地里看了三日,见灾民冻得缩着肩膀跺脚,盐商却在暖阁里算损失,手里的炭笔在雪地上画路线,画着画着就融成了黑水印,才琢磨出“修路换盐票”的法子——灾民修一天路,管三餐,完工后发盐票抵工钱,既修了路,又救了急,比单纯施粥强多了。
“家与国同理,治家如治国。”墨兰在稿纸边缘写下这句话,笔尖顿了顿。她想起刚嫁沈砚之那会儿,府里用度混乱,账房先生总叹“入不敷出”。她便学着官府记账的法子,把每日开销分“食、用、杂”三类,买柴米油盐的票根都贴在账册上,每月盘点时对着单子核。没过两月,就查出采买的仆妇把一文钱的醋报成了三文。后来她把这法子教给相熟的官眷,竟帮好几家堵住了下人虚报冒领的漏洞。
“您看这句怎么样?”墨兰指着刚写的句子问春杏,“治家要量入为出,治国要量体裁衣,道理是不是一样?”
春杏挠挠头,指尖无意识蹭了蹭袖口的墨渍:“奴婢不懂治国,但咱府里自从您定了‘分账法’,每月的炭钱都能省下两成——冬天烧炭,您让厨房把每日烧剩的炭头收起来,攒着给下房的老仆用,可不就省了?想来治国也该这样,不能瞎花钱。”
墨兰被她逗笑,提笔在这句话旁画了个小圈:“就这么写。”
书稿写了半年,从“治家三法”到“农事六记”,再到“赈灾四策”,没有华丽的辞藻,全是实实在在的做法。比如“试验田”一节,她详细记下如何选地(要选向阳、土坷垃捏着能散开的)、如何育种(浸种的水温得像手温,不能太烫)、如何记录收成(每畦插个木牌,写上播种那日的晴雨),甚至画了张“稻麦轮作时辰表”,标注着何时插秧、何时割麦,比农书里的记载还细致,纸页上还留着几处被雨水洇过的浅痕——那是上月去田里看苗情,带回来的稿纸沾了晨露。
沈砚之得空就来帮她校稿,指尖点着“以工代赈”那页,指腹蹭过“扬州盐场”四个字,抬头时眼里还带着笑意:“那时你拿着账册跟我掰扯,说灾民修一天路,顶三天的粥,我嘴上应着,心里还想这小娘子怎么净管些俗事。去年黄河决口,我用你这法子,让灾民修堤坝换粮食,不仅省了三成赈灾银,堤坝还比往年结实——这法子,该让各州知府都学学。”
墨兰却摇头,伸手把他鬓角的一缕乱发抿好:“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江南多水,赈灾可用‘修渠’;西北干旱,就得换成‘打井’,得按地方实际来。”她在书稿末尾加了段话:“法无定法,贵在利民,如裁衣量体,合身方为美。”
书稿完成那日,沈砚之亲自送去印书馆。掌柜的见是沈侍郎夫人的书稿,本以为是些风花雪月的闲文,翻开一看,全是治家、农事的干货,当即拍板:“这书定能卖座!”
没想到书印出来,最先传开的竟是闺阁之中。李侍郎家的夫人照书里的“采买记”,让采买的仆妇每日带回菜摊的价签,贴在账册上,不到一月就查出有人把三文钱的葱报成了十文;张记布庄的二姑娘,照着“存货记”把积压的素布染成时兴的浅碧色,配着旧年的花线做帕子,竟成了京中闺秀的新宠,帮着父兄打理生意,比从前红火多了。
有太傅家的小姐特意派人来求墨兰的亲笔签名,说:“从前总觉得女子就该学针黹,读了夫人的书才知道,管家理事、体恤民生,也是咱们的本分。”
渐渐的,《内则外施录》成了京中闺阁的必读之书,甚至有地方官把书中的“农事六记”刻印出来,发给农户当手册。印书馆不得不加印三次,掌柜的见了沈砚之就作揖:“沈大人,您夫人这书,比咱们印的任何农书都抢手!”
沈砚之给书稿作序时,提笔写下:“世人皆谓女子无才便是德,然观此书,治家如治国般严谨,农事如政务般精细,方知女子之智,不输须眉。所谓家国,原是一体,内则修家,外则施政,墨兰此书,道尽其中真意。”
墨兰看着那篇序言,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扬州的月夜,她和沈砚之坐在盐场的草棚里,风卷着雪粒子打在棚布上沙沙响,他裹紧了她的披风,说“若天下官员都能像你这般,盯着百姓的日子算账,何愁不治”。如今,她把那些日子里的感悟写成书,竟真的能帮到更多人,这或许就是最好的回应。
雨停了,阳光透过芭蕉叶的缝隙照进来,落在摊开的书稿上。墨兰拿起笔,在扉页写下“愿天下女子,皆有识见;愿世间家国,皆得安宁”。笔尖在“宁”字上顿了顿,一滴墨落在宝盖头下,像颗小小的种子。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那滴墨上,晕开淡淡的光,仿佛真要长出些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