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幼子启蒙
沈府添丁的消息传开时,沈砚之正在黄河大堤上督查清淤工程。连日来的阴雨刚过,泥泞的堤岸还浸着潮气,他一身短打,裤脚挽至膝头,沾了不少黄泥,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砸在脚下的土块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大人,歇口气吧!这清淤的活计急不得,您都熬了三个通宵了。”身旁的河工头头王老汉递过一壶粗茶,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满脸心疼。这几年沈砚之主抓黄河治理,吃住在堤上是常事,风里来雨里去,半点没有朝廷大员的架子,河工们都服他。
沈砚之接过茶,刚抿了一口,远处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快马冲破晨雾,骑手翻身下马时差点绊倒,高声喊道:“沈大人!家书!夫人……夫人生了!是位小公子!”
“哐当”一声,沈砚之手里的陶制茶壶掉在地上,碎成几片,粗茶混着泥水漫开。他愣了片刻,眼里的疲惫瞬间被狂喜冲散,手里的指挥旗差点脱手,还是王老汉眼疾手快接住了。“大人这是乐傻了?”王老汉打趣道,周围的河工们也跟着哄笑起来,纷纷围上来道贺。
沈砚之嘿嘿直笑,脸颊涨得通红,平日里沉稳的模样荡然无存。他连拍了王老汉两下肩膀,语速飞快:“老王,这里的活计就托付给你了,按之前定的章程来,有任何情况飞鸽传书给我!”说着便大步流星往堤下的临时营帐走,边走边喊随从:“快!备马!最好的那匹!我要回城!”
随从早已收拾好行囊,牵来一匹神骏的枣红马。沈砚之换上干净的长衫,顾不上仔细整理,翻身上马就往京城方向疾驰。马蹄踏过乡间小路,扬起阵阵尘土,沿途的庄稼汉们见是沈大人的马队,都纷纷驻足张望,听说沈大人喜得麟儿,无不咧嘴笑道:“沈大人是好官,该有这福气!”
一路快马加鞭,原本三个时辰的路程,沈砚之只用了两个时辰便赶到了沈府门口。他翻身下马,连马缰都没来得及递给出迎的仆役,就大步流星往里走,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急切。
“大人回来了!”丫鬟们连忙通报,声音里满是欣喜。
沈砚之直奔后院产房,刚到门口就被稳婆拦住:“大人稍候,夫人刚歇下,小公子也睡熟了。”
他立刻放轻脚步,屏住呼吸,透过窗棂往里望。墨兰斜靠在床头,脸色还有些苍白,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却眼神明亮,正低头温柔地看着怀里的襁褓,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驱散了生产后的疲惫。
沈砚之轻手轻脚推开门,墨兰听到动静,抬头看来,眼里瞬间涌上笑意:“回来了?”
“嗯,”沈砚之快步走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襁褓中的孩子,“辛苦你了。”他伸手想去碰墨兰的脸颊,又想起自己一路风尘仆仆,连忙收回手,在衣角上擦了擦。
墨兰笑了笑,把襁褓往他面前递了递:“你看,我们的孩儿。”
沈砚之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目光落在婴儿脸上。小家伙闭着眼睛,睫毛纤长,小嘴巴微微抿着,呼吸均匀,脸蛋软乎乎、粉嘟嘟的,像一块温热的羊脂玉。他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脸颊,那触感细腻柔软,让他心头一暖,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像你,”沈砚之抬头对墨兰说,眼底的温柔能化开寒冰,“眼睛很亮,跟你一样,透着灵气。”
墨兰脸颊微红,轻声道:“你起个名字吧。”
沈砚之沉吟片刻,目光望向窗外。窗外是沈府的小花园,秋菊正艳,而透过花园尽头的树梢,隐约能看到黄河的一角,那浑浊的河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他想起这些年治河的日日夜夜,想起大堤上的风,想起河工们黝黑的脸庞,想起灌溉后绿油油的良田,心中已有了主意。
“就叫沈念河,”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量,“思念的念,黄河的河。小名渠儿,沟渠的渠。”他顿了顿,看向墨兰,眼中满是期许,“念着黄河,念着那些治河的日子,也念着这河滋养的百姓。渠儿,既记着我们修渠引水的初心,也盼着他日后能如沟渠般,润物无声,造福一方。”
墨兰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名字,点了点头,眼里满是认同:“好,就叫念河,渠儿。”她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轻声唤道:“渠儿,听到了吗?这是你父亲为你取的名字。”
小家伙像是有感应一般,在襁褓中动了动,小拳头握了握,惹得两人相视而笑。
接下来的一个月,沈砚之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专心留在府中陪伴墨兰和渠儿。他虽不擅家务,却学着给孩子换尿布、拍嗝,笨拙却认真。墨兰看着他忙前忙后的身影,心中满是安稳。偶尔,盛紘会派管家送来补品和婴儿衣物,还附了一封信,字里行间满是对外孙的疼爱,以及对沈砚之的认可——当年那个备受非议的庶女,终究是嫁对了人。
满月那天,沈砚之没有大办宴席。他说,渠儿的满月,不必宴请宾客,该去看看黄河,看看这方水土。他让仆役备了辆轻便的马车,铺上柔软的棉垫,又细心地准备了薄毯、奶瓶和墨兰爱吃的糕点,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往黄河大堤而去。
秋日的天空格外澄澈,万里无云,秋风清爽,带着草木的清香和黄河特有的泥沙气息。马车行驶在乡间小路上,沿途的稻田金黄一片,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稻秆,随风摇曳,像是在欢迎他们。田埂上,农夫们正忙着收割,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看到沈砚之的马车,都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行礼。
“沈大人好!”
“夫人安好!小公子满月喜乐!”
沈砚之掀开车帘,笑着点头回应:“乡亲们辛苦,今年收成不错吧?”
“托大人的福,修了水渠,又治理了黄河,今年是大丰收啊!”一位老农高声答道,语气里满是感激。
墨兰靠在车中,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看着窗外掠过的丰收景象,心中感慨万千。当年她跟着沈砚之在堤上吃苦,看他为了修渠、治河四处奔走,受尽非议,如今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马车抵达黄河大堤时,已是近午。堤上的芦苇荡长得正盛,风吹过,翻着金浪,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的黄河奔腾东去,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气势磅礴,一往无前。阳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像是铺了一层碎金。
仆役们搬来小马扎,沈砚之小心翼翼地抱起渠儿,墨兰在一旁扶着,两人慢慢走到最高的堤坝上。
沈砚之抱着渠儿,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目光望向奔流不息的黄河,声音沉稳而有力:“渠儿,你看这河。”他伸手指着浑浊的河面,语气中带着敬畏与深情,“这是黄河,是咱们华夏的母亲河,也是你父亲的战场。”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那些艰难的岁月:“爹刚接手治河的时候,这黄河年年泛滥,一到汛期,两岸百姓就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我见过良田被淹后的荒芜,见过百姓失去家园后的绝望,所以我发誓,一定要治好它。”
“这河啊,既有温柔的一面,也有暴躁的脾气。”沈砚之的声音渐渐柔和,“它能灌溉万亩良田,让百姓丰衣足食;可一旦发怒,就会吞噬家园,让生灵涂炭。读懂它的脾气,便懂了民生的艰难,便懂了为官的责任。”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渠儿,小家伙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乌溜溜的眼珠望着黄河,小手挥舞着,像是在抓眼前的风,又像是在回应父亲的话语。
“治水不是堵,是疏。”沈砚之轻轻拍着渠儿的后背,语气郑重,“就像这黄河,你越堵,它的戾气就越重,迟早会决堤;唯有顺着它的性子,疏通河道,加固堤坝,才能让它为百姓所用。治民也是一样,不是压迫,是顺应民心,了解他们的需求,解决他们的困难,才能让天下安定。”
墨兰站在一旁,望着父子俩的背影,又望向奔流不息的黄河,眼眶微微发热。她想起那些年,沈砚之在田埂上丈量土地,在账册旁核对收支,在堤坝边与河工们同吃同住,想起那些深夜里两人灯下议事,想起那些遭受弹劾时的相互扶持,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没有白费,那些日子,都化作了此刻的安稳与幸福。
“你父亲啊,为了这河,吃了不少苦。”墨兰走到沈砚之身边,轻轻抚摸着渠儿的小手,柔声说道,“当年修渠的时候,他亲自带头挖河,手上磨起了一层又一层的茧子;为了筹集资金,他得罪了不少权贵,遭人弹劾,好几次都身陷险境。但他从来没放弃过,因为他心里装着这河,装着两岸的百姓。”
沈砚之侧头看向墨兰,眼中满是温柔:“有你陪着我,再苦也值得。”
两人相视一笑,无需多言,彼此的心意都了然于心。
风继续吹着,芦苇荡轻轻摇曳,黄河水奔腾不息。渠儿在沈砚之怀里咿呀作响,小脑袋靠在父亲的胸膛上,听着沉稳的心跳声,感受着父母的爱意,渐渐睡着了。
太阳渐渐西斜,余晖洒在堤坝上,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色。沈砚之抱着熟睡的渠儿,墨兰挽着他的胳膊,慢慢走下堤坝。仆役们早已备好晚餐,简单的几样小菜,配上温热的米粥,却吃得格外香甜。
回到府里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沈砚之抱着渠儿进屋,让奶娘先照顾孩子,自己则转身去了书房。墨兰好奇地跟过去,只见他从书架上取下一块光滑的河石——这是他上次从黄河边捡回来的,质地坚硬,表面被河水冲刷得十分圆润。
沈砚之取出一把小巧的刻刀,坐在灯下,小心翼翼地在河石上凿刻起来。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专注而认真,每一刀都刻得格外用力。墨兰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为他添一盏灯油。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沈砚之放下刻刀,拿起河石吹了吹上面的石屑。只见河石上,一个工整的“渠”字跃然眼前,笔画刚劲有力,带着几分洒脱。他取来一根红绳,小心翼翼地系在河石上,然后走到婴儿房。
渠儿还在熟睡,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沈砚之轻轻将系着红绳的河石挂在渠儿的襁褓外,红绳映衬着白胖的小脸,格外喜庆。
“渠儿,这是爹给你的满月礼。”他俯身,在孩子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声音温柔,“这块河石,来自黄河,带着河的灵气,也带着爹的期许。希望你日后能像黄河一样,有包容万物的胸襟,有坚韧不拔的意志,更有造福百姓的初心。”
墨兰靠在门框上,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嘴角噙着笑意。
沈砚之转过身,走到墨兰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两人一起望着熟睡的孩子。“等你长大,爹教你看河图,认水利,带你去大堤上,看看那些你父亲当年种下的树,看看那些因水渠而丰收的良田。”沈砚之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憧憬,“娘教你种稻子,识五谷,让你知道每一粒粮食都来之不易,让你懂得珍惜,懂得感恩。”
“咱们一家人,守着这河,守着这百姓,守着这份安稳,就好。”他低头看向墨兰,眼中满是深情,“当年我承诺给你一个安稳的家,如今,我做到了。往后,有我在,有这河在,有咱们的渠儿在,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墨兰靠在他的肩上,听着渠儿的咿呀声,听着窗外的虫鸣,觉得这秋日的夜晚,比任何时候都温暖。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在盛府小心翼翼地生存,看尽了嫡庶之别,尝尽了人情冷暖,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这样幸福的日子。沈砚之给了她尊重,给了她信任,给了她一个真正的家,如今又有了渠儿,这份圆满,是她曾经不敢奢望的。
“嗯,”墨兰轻声应道,声音里带着哽咽,却满是幸福,“有你,有渠儿,有这河,有这天下百姓,便是最好的日子。”
沈砚之紧紧揽着墨兰的肩膀,目光望向窗外。月光洒在庭院里,温柔而静谧。远处的黄河,还在奔腾不息,像是在诉说着千年的故事,也像是在见证着这一家人的幸福与期许。
他知道,朝堂的风波或许还会有,治河的道路或许还会有艰难,但只要身边有墨兰,有渠儿,有这份守护家国百姓的初心,他就无所畏惧。而渠儿,这个在黄河边许下心愿的孩子,终将继承这份初心,成为一个像黄河一样坚韧、像水渠一样温润的人,守护着这方水土,守护着这天下苍生。
夜色渐深,沈府的灯光渐渐熄灭,唯有婴儿房里,还留着一盏昏黄的灯,映照着襁褓外的河石,映照着一家三口的安稳与幸福。黄河奔腾,岁月静好,这便是人间最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