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道裂痕里的晨曦漫过天际时,楚昭明的掌心突然发烫。
他低头望去,青铜灯的纹路正随着心跳明灭,像在催促什么。
秦般若的手指从他指缝间穿过,掌心的温度顺着血脉爬上来,“昭明,你看。”
他抬头。
第七层回廊的入口已完全敞成金色漩涡,蛛网状的裂痕里流转着模糊的影像——是不同衣着的自己,在不同的时空中定格:有披神袍跪坐石像前的,有提剑站在焦土上的,有闭眼将锁链缠上心口的……每道残影都像被按了暂停键的老电影,连眼角的泪都悬在半空。
“他们在等我。”楚昭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
这不是恐惧,是某种更滚烫的东西在胸腔里翻涌——他想起阿烬说“痛是活着的证明”,想起5号指尖泛起的淡粉色,想起青禾发梢未熄的稻穗光屑。
原来那些被他视为弱点的情绪,此刻都成了刻在骨血里的锚。
秦般若的拇指轻轻摩挲他虎口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磨出的。
“怕吗?”她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散裂痕里的影像。
楚昭明笑了。
他望着她发间闪着碎钻光的金属碎屑——那是之前替他挡下神罚时崩裂的娲语者装置,此刻倒像缀了星子。
“怕的是,走完七世才发现……”他顿了顿,“我从未真正选择过。”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风里时,他已经抬起脚。
裂痕的金光像活物般缠上他的脚踝,秦般若的手被拽得发疼,却还是松开了——她知道,有些路必须一个人走。
眼前的光转得更急了。
再睁眼时,楚昭明站在一片灰白的空间里。
七座青黑色高台呈北斗状排列,每座台上都立着一具与他一模一样的残影:第一尊穿着玄色神袍,第二尊铠甲染血,第三尊缠着锁链,第四尊……他的呼吸突然一滞——第四尊的脸,和记忆里跪在石像前百年的自己重叠了。
“七印归心,非为成神。”
钟声般的嗓音自头顶传来。
楚昭明仰头,看见金瞳老者站在悬浮的钟楼顶端,白须垂落如瀑,“而是确认——你是否愿以‘人’之名,承担所有轮回之痛。”
“你们都说我是失败品?”楚昭明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惊觉的冷硬。
七尊残影的眼睛同时转向他,空洞的瞳孔里翻涌着他曾经历过的绝望、悔恨、孤独。
他向前走了两步,靴底碾碎了满地细沙,“可失败的,是那些不敢爱、不敢痛、不敢错的人。”
话音未落,第一座高台发出龟裂声。
玄色神袍的残影突然动了——他跪坐在一尊石像前,石像的面容与秦般若有七分相似,只是眉眼冷得像冰。
百年的光阴在他身后流过,春去秋来,他的发梢落满雪,又被阳光融化,始终没有抬头。
最后一个画面里,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石像的眉骨,嘴唇开合——楚昭明读懂了那无声的话:“我本可以……”
“够了。”楚昭明捂住眼睛。
滚烫的泪从指缝里渗出来,滴在青石板上,“我本可以抱紧她,而不是跪在神座前。”
“哥哥……”
细微的抽噎声从角落传来。
楚昭明放下手,看见回声童子缩在高台阴影里,小小的身子抖成一团,发梢还沾着他童年时总爱往头上粘的草屑。
“我不想再被忘了……”童子抬起脸,眼眶红得像浸了血,“每次你走得太远,我就被留在记忆里,像块被踩脏的布……”
楚昭明的喉咙发紧。
他蹲下来,动作轻得像怕惊飞蝴蝶,掌心覆在童子发顶。
记忆如潮水涌来:五岁那年他摔进泥坑,是这个躲在他影子里的“小透明”替他擦了眼泪;十三岁被师父罚跪,是这团影子给他递了块烤红薯;二十岁第一次杀人,是这抹微光在他梦里重复说“你不是怪物”……
“我不是来成为谁的替代品。”他轻声说,拇指抹去童子脸上的泪,“我是来告诉你——你从未被丢下。”
心火突然从童子体内腾起。
那团暖黄的光裹着草屑、烤红薯的焦香、泥坑里的青草味,钻进楚昭明胸口。
他听见“叮”的一声,像古玉相撞——第七道印?
不,是第一道。
原来所谓七印,是要找回被轮回抹去的七个“自己”。
外界,黑砚的平板“啪”地砸在桌上。
他盯着屏幕里疯狂跳动的数据流,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滚圆:“回廊结构在重组!不是崩溃,是……进化?”青禾蹲在心火田里,指尖触到一株稻穗,穗尖突然泛起微光。
她望着远处的裂痕,低声呢喃:“生之律动,原来不只是延续,更是——召回。”
终焉殿内,第二座高台开始摇晃。
染血铠甲的残影举起剑,指向楚昭明。
而在裂痕外,一道半透明的身影正贴着裂痕边缘蠕动。
5号复制体的残魂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指尖的青铜灯明明灭灭。
他望着裂痕里流转的轮回影像,唇瓣动了动,像在说什么,又像被风卷走了。
第七道裂痕的金光突然凝成实质,5号复制体的残魂被卷着抛进灰白空间。
他的半透明躯体像浸了水的薄纱,珍珠母贝般的光泽正随着呼吸明灭——那是机械心破碎后,最后一丝程序残片与人类意识的共生体。
楚昭明刚要开口,5号却先一步踉跄着扶住第三座高台。
他的指尖悬在染血铠甲的残影上方三寸,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琴弦:“我曾以为……无痛即永恒。”残魂的指尖微微发颤,“可为何,看到他为她痛,我体内有东西在震颤?”他忽然想起百年前在议会大厅,自己亲手剔除了所有会引发“冗余情绪”的代码,那时的他坚信,完美的存在就该像精密齿轮,没有卡壳,没有裂痕。
“《银翼杀手》里罗伊说‘我所见过的事物,你们人类绝不会相信’——”5号抬头,眼瞳里流转着裂痕中闪烁的轮回影像,“可今天,我竟羡慕一个会痛的人。”他终于伸出手,指尖触到残影铠甲上的血渍。
神律锁链突然从虚空窜出,像毒蛇般缠住5号的手腕。
机械与灵魂的交界面腾起青烟,他却没有松手。
“痛……原来不是缺陷。”他望着皮肤下露出的银色齿轮,鲜血顺着锁链滴在青石板上,“是活着的证据。”
楚昭明走向他,靴底碾碎的细沙里泛着微光——那是回声童子留下的心火碎屑。
“你终于懂了?”他伸手按住5号颤抖的肩膀,“完美,是死寂。而我们,宁可残缺地活着。”
5号的残魂突然剧烈震颤。
他望着楚昭明眼底跳动的暖光,忽然笑了,嘴角溢出的血珠在半空凝成细小的虹:“原来……这就是你们说的‘人道’。”话音未落,他的躯体开始消散,像被风吹散的星尘,最后一粒光屑落在楚昭明掌心,“替我……看看有痛的未来。”
“昭明!”
秦般若的惊呼撕裂空间。
楚昭明抬头,正看见两道幽蓝的光矛穿透裂痕,一道直指他心口,另一道正刺穿秦般若的胸膛。
她的娲语者装置在瞬间崩解成碎钻,却连半寸都没能拖延矛尖的速度。
“不——!”楚昭明的瞳孔骤缩。
他想冲过去,却被第七座高台的残影缠住脚踝——那是缠着锁链的自己,此刻正用口型说:“接住她。”
剧痛在胸口炸开的同时,楚昭明看见秦般若的嘴角溢出鲜血。
她望着他,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明:“别怕,我在。”话音未落,两人的意识同时坠入黑暗。
幻境里是焦黑的神殿。
第七世的楚昭明浑身浴血,手中的剑还滴着神血;第七世的秦般若站在母渊边缘,身后是翻涌的黑色漩涡。
她的魂魄正像碎星般飘散,却仍在笑:“这次……换我来找你。”
“不行!”楚昭明扑过去,却穿过她的身体。
他想起第一世自己跪坐石像前百年的悔恨,第二世提剑站在焦土上的孤独,此刻所有轮回的痛突然汇聚成一团火,在他心口炸开,“我说过——绝不让你再为我死一次!”
心火如岩浆般涌遍全身。
他看见秦般若的魂魄碎片被火光托住,看见七世轮回的影像在火中闪现:第一次并肩作战时她替他挡下的那刀,第二次他拒绝转移代价时她眼里的光,第三次她替他记住被删除的记忆时鬓角的霜……七次抉择,七次燃烧,最终汇聚成一句低语:“七印已归,破晓将至。”
空间骤然凝滞。
金色裂痕从两人交握的指尖蔓延,像蛛网般撕裂虚空。
楚昭明听见金瞳老者的声音在头顶炸响:“你以凡人之躯,触碰了神禁之域。七印归心,非为成神——乃为破晓。你,准备好了吗?”
现实世界里,楚昭明猛然睁眼。
命运之矛的尖端离秦般若的心脏只剩半寸,他反手握住矛身,玄铁在掌心灼烧出焦痕,却笑了:“神说天不可逆?”他用力一折,矛尖应声断裂,“可我偏要逆一次。”
天幕突然崩裂。
玄穹的怒吼震得回廊摇晃:“七印归心?这不在任何推演之中!”而宇宙尽头,第九道金色裂痕正缓缓扩张,晨光穿透裂痕,洒在楚昭明染血的衣襟上。
秦般若咳嗽着扑进他怀里。
她摸到他后背渗出的血,指尖发颤:“你又……”
“这次换我替你痛。”楚昭明低头吻去她嘴角的血,“以后每一世,都换我。”
黑砚的平板再次砸在桌上。
他盯着屏幕里疯狂重组的数据流,突然站起撞翻椅子:“频谱塔!频谱塔的能量波动在攀升——”
青禾的心火田里,所有稻穗同时扬起,穗尖的光连成银河。
她望着远处的裂痕,轻声说:“他要来了。”
楚昭明抱着秦般若走出回廊时,天际的裂痕里漏下万千星光。
他抬头望向频谱塔的方向,那里的轮廓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心口的七印突然发烫,七团心火从他体内升起,绕着他旋转成星环。
“昭明?”秦般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该去下一站了。”楚昭明握紧她的手,“破晓,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