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悄然流逝。鹿云兮沉浸在《水云诀》的修炼和藏经阁的知识海洋中,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某天傍晚,她结束了一天的阅读,回到那间熟悉的小屋前,看到蹲在门口等待的云澈抬起头,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惊愕和茫然时,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变化,在外人眼中是何等明显。
“师……师姐?”云澈站起身,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清澈的眼里充满了困惑。他绕着鹿云兮走了半圈,鼻尖几不可察地轻轻耸动了一下,像是在捕捉某种陌生的气息。“你、你好像……很不一样了。”他歪着头,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只困惑的小兽。
眼前的师姐,皮肤似乎比之前细腻了些,透着健康的光泽。眉宇间那股总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倔强被一种沉静的温婉所取代,行动间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流水般的轻盈感。虽然容貌依旧是那个容貌,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更让他心底莫名焦躁的是,师姐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寒意,那并非修炼水属性功法自然产生的气息,反而带着一种……被精心雕琢过的、人为的痕迹,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而危险的印象隐隐重叠。
“哪里不一样了?”鹿云兮心中了然,面上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伸手想如往常般揉揉他的头发。
云澈这次没有躲闪,任由她的手落在自己发间,但那双澄澈的眸子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就是……不一样了。师姐,你最近是不是接触了什么……特别的人?或者,去了什么特别的地方?”他的直觉在尖锐地提醒他,这变化绝非普通的功法或机缘所能解释。那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剑意的清寒气息,让他隐藏在血脉深处的某些东西都感到了不适。
鹿云兮的心微微一紧。云澈的感知比她想象的还要敏锐,甚至超乎寻常。她无法告知雪剑峰之事,只得含糊其辞:“只是修炼了一门有助于静心的辅助功法,可能对气质有些影响。另外,最近在藏经阁看了不少书,心境开阔了些吧。”她顿了顿,自然地转移话题,“正好,我准备去坊市看看药材和丹炉的价格,你要不要一起去?帮我参谋参谋。”
听到“坊市”和“帮忙”,云澈眼底的疑虑被冲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需要的雀跃。他立刻点头,尾巴骨的地方甚至有些发痒,强忍着才没让那隐在衣袍下的、毛茸茸的尾巴尖显形:“好!我知道几家价格实在的店铺!”能为师姐做点什么,他总是很积极。
再次踏入外门坊市,鹿云兮的心境与之前两次已是天壤之别。她从容地走在熙攘的人群中,目光扫过摊位,仔细比对各种药材的品相与价格,询问不同档次丹炉的特性与售价,不再有之前的窘迫与急切。
云澈跟在她身边,尽职地做着向导。在经过一个售卖各种不明兽骨和奇异矿石的摊位时,摊主是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中的枯瘦老者,面前随意摆放着几块颜色暗沉、形状不规则的骨头和一些闪烁着幽光的石头。云澈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在那老者身上停留了一瞬。那老者原本半阖的眼皮微微抬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金芒,与云澈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黑袍下,老者干瘪的嘴唇似乎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云澈则迅速移开视线,面色如常地快步跟上鹿云兮,指着前面一家药材铺说道:“师姐,那家的‘十年份宁神花’品相不错,我们去看看?”
鹿云兮的注意力正被旁边一个摊位上的几株散发着淡紫色光晕、形态妖异的“梦魇花”所吸引。这是一种炼制某些迷幻、惑心类丹药的主药,颇为罕见,玉简中记载其香气能引动心魔。
“师姐,那个不好。”云澈却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本能的排斥,眉头微微蹙起,“那花的气味……古怪得很,会让心神不宁。”他顿了顿,补充道,“对我们……对修炼不好。”他差点说漏嘴,及时改口。作为九尾天狐血脉的继承者,他对这类直接影响心智和精神的东西有着天生的敏锐和警惕,那梦魇花的气息让他隐藏在血脉深处的灵觉都感到了一丝厌恶。
鹿云兮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云澈对药材也有如此见解。她点点头,从善如流地移开目光:“你说得对,这类惑乱心神的药材确实不该轻易触碰,多谢你提醒。”心中对云澈的敏锐又高看了一分。
两人继续闲逛,鹿云兮对目前的市价有了更清晰的了解。当她在一个摊位前驻足,仔细打量一个标价八块下品灵石、看起来做工还算规整的黄铜鼎时,云澈凑过来看了看,看着那鼎炉上略显粗糙的铸造纹路和毫无灵光的内壁,下意识地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做工真差,灵力传导肯定不均匀,连我们……连乡下老匠人随手打的汤锅都不如。”他及时刹住话头,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着,若是族里那些擅长炼器、吹毛求疵的老家伙们看到这种货色,怕是会直接当成废铁回炉,他们随便用边角料炼制的小玩意儿,无论是材质、符文还是灵力导通性,都比这个强上百倍。
鹿云兮只当他是孩子气的抱怨,觉得他天真可爱,笑了笑,没有在意。她如今眼界高了,又有雪剑峰的资源打底,确实也有些看不上这种普通货色,目标是更高级的丹炉。
逛了一圈,鹿云兮心中大致有数,只买了一些用于练习药材处理手法的普通药材,花费了十几灵珠。就在这时,她怀中的雪剑峰令牌毫无征兆地微微震动了一下,散发出一丝微弱的、唯有她能感知到的寒意。
召唤来了。
她神色不变,将购买的药材收起,对云澈道:“我忽然想起还有个宗门任务需要去处理一下,你先回去吧。”
云澈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雀跃的神情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他看着她,眼中清晰地映出她的倒影,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涌到嘴边的疑问硬生生咽了回去,只低声道:“那师姐……你一切小心。”他敏锐地感觉到,师姐所谓的“任务”,那匆匆离去的方向,以及她身上那层日益明显、带着人为雕琢痕迹和如雪般冰寒剑意的气息,这几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他不愿深想却又无法忽视的联系。
“嗯。”鹿云兮应了一声,不便多言,转身便朝着内门区域的方向快步走去。
云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师姐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道路尽头的背影,那双总是清澈无辜、带着依赖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一丝与年龄和外表格格不入的深沉与冷冽。他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那丝极淡的、属于师姐却又明显被外力侵染过的气息,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紧,指尖甚至隐隐透出一丝锐利。
“剑意……雪峰……”他无声地喃喃,眼底深处,一抹极淡的、尊贵的金色流光一闪而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与担忧。
鹿云兮再次踏上雪剑峰的青石小径,心境已然不同。少了最初的忐忑与抗拒,多了几分习以为常的平静,甚至隐隐带着一种“上班打卡”的淡然。她熟练地来到剑寂殿外,玉牌微光一闪,殿门无声滑开。
谢颀如同亘古不变的冰雕,盘坐在寒玉云床之上。感受到她的进入,他连最细微的反应都欠奉。
鹿云兮也早已习惯这套流程,自行走到老位置坐下,坦然地从储物袋中拿出那枚《低阶灵植嫁接与药性变异初探》的玉简,贴在额头,开始心无旁骛地阅读。殿内只剩下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一道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焦急的年轻男声:
“弟子陈锋,有要事求见谢师叔祖!”
声音打破了殿内凝固般的寂静。鹿云兮从玉简中回过神,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云床上的谢颀。
谢颀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冰封的眸子淡漠地扫向殿门方向,并未因被打扰而显露丝毫情绪。
“进。”清冷的一个字,直接在鹿云兮和殿外弟子的识海中响起。
殿门滑开,一名穿着内门精英弟子服饰、面容刚毅、腰间佩剑的青年快步走入。他神情凝重,眉宇间带着风尘之色,身上还隐隐缠绕着一丝未散尽的煞气与血腥味,显然刚经历了一番艰苦的战斗或奔波。
他进入殿内,正要躬身行礼禀报,目光却猛地触及到安静坐在一侧、正抬眸望来的鹿云兮。刹那间,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猛地僵住,脸上露出了极度震惊和不可思议的神色,瞳孔骤然收缩,甚至失声低呼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婉……?”
但仅仅吐出一个字,他便猛地反应过来,如同被冰水浇头,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脸色瞬间变幻不定,惊疑、审视、困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眼中飞快交替。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在鹿云兮脸上逡巡,似乎想从这张仅有几分模糊神似、形貌却截然不同的脸上,找出更多熟悉的痕迹,又似乎无法理解为何会在此地看到这样一个存在。
鹿云兮感受到那锐利如剑的审视目光,平静地垂下眼睑,继续专注于手中的玉简,仿佛自己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对周遭一切毫无所觉。这种反应,在她决定接受这份工作时,就已演练过无数次。
谢颀的目光落在陈锋身上,带着一丝无形的压力,瞬间冲散了后者所有的失态。
陈锋一个激灵,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深深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波澜,恭敬禀报:“启禀师叔祖,您吩咐追查的‘黑煞蛊’线索,在西北方向的落风谷有了发现,但……我们的人遭遇了不明身份者伏击,赵师弟他……为掩护我等,身受重伤,本源受损,那线索也再次中断了。”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沉痛和深深的自责。
“落风谷……伏击……”谢颀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但整个剑寂殿内的温度仿佛骤然又降低了几分,空气中弥漫开无形的锋锐,“对方手段。”
“回师叔祖,是魔门‘七情道’的路数,极其擅长操控心神,引爆心魔,防不胜防。赵师弟便是……便是道心被其引动旧伤,骤然失控,才……”陈锋的声音更低落了,带着愤恨与无奈。
谢颀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却让殿内的压力倍增。他最终只是淡淡道:“知晓了。抚恤加倍。你且退下,此事我自有计较。”
“是!谢师叔祖!”陈锋不敢多言,恭敬行礼,退后几步。在转身离开前,他又忍不住飞快地、深深地瞥了鹿云兮一眼,那眼神中的复杂意味更浓,困惑、警惕,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这才带着满腹疑云匆匆离去。
殿门再次无声闭合,将内外隔绝。
这个小插曲并未在谢颀那冰雪雕琢般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重新闭上双眼,仿佛刚才的一切,无论是下属的重伤还是殿内多出的这个“影子”,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而鹿云兮,也重新将心神沉入玉简之中,仿佛刚才那锐利的审视、震惊的低呼都与她毫无关系。只是,在心底最深处,她对这份“工作”的认知又清晰深刻了一分——她不仅是一个安静的“影子”,还是一个会引来知情人侧目、探究、甚至可能间接卷入某些凶险纷争的“显眼”存在。那位名叫陈锋的弟子,显然地位不低,且认识那位白月光,他的反应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不过,那又如何?
她摸了摸袖中的藏经阁令牌和那枚记录着炼丹心得与疑问的玉简,感受着它们实实在在的存在。
风险与收益永远并存。为了那海量的、足以让她在丹道上飞速成长的资源和知识,这点旁人的目光、潜在的麻烦,以及这份身份带来的微妙处境,她都可以承受,也必须承受。
至少,在拥有足够强大的、能够掌控自己命运的实力之前,她需要这份“工作”稳定而持续地进行下去。
她甚至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侧脸的线条在冷光下显得更加柔和温顺,继续在剑寂殿内,完美地扮演着她安静背景板的角色,同时,心分二用,贪婪地汲取着玉简中关于药性变异的知识养分。
两个时辰的值守时间悄然结束。鹿云兮收起玉简,起身,对着云床上依旧如同沉睡冰原的谢颀无声地行了一礼,姿态恭顺,随后悄然退出了剑寂殿。
殿外,天光正好,虽然依旧带着雪峰的清寒,却远比殿内多了几分生机。她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气,感受着怀中那枚雪剑峰令牌的坚实,嘴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属于她自己的、带着满足与坚定野心的笑容。
该去执事堂,领取她这个月的“俸禄”了。有了这些实实在在的资源,她的炼丹实践,终于可以摆脱之前的窘迫,迈上一个全新的、更广阔的台阶。至于云澈的疑虑,陈锋的审视,都不过是这条注定不平凡的丹途之上,些许必然的风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