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的晨雾是被咸腥海风揉碎的。
三江口的码头还浸在乳白里,老周头就蹲在青石板上系缆绳。他的裤脚卷到小腿,沾着昨夜的露水,掌心的老茧磨得缆绳发亮——那是条乌篷船,船舷刻着“福兴号”三个楷体,是光绪年间他爷爷造的,如今还能载着渔民去象山打渔。
“阿公!”扎着马尾的小棠举着手机从客运中心跑过来,羽绒服帽子上沾着细雪,“您看这艘新集装箱船!粉丝说像‘海上乐高’,问我宁波港为啥这么多船!”
老周头抬头,视线掠过码头上密密麻麻的船影:万吨货轮的钢甲泛着冷光,渔船的帆布鼓着风,连旅游的画舫都挂着红灯笼,像串浮在水面的灯。他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雾水:“船多?那是宁波的魂——从唐朝开始,这里就是通商口岸,船是咱们的腿,把茶叶、丝绸运出去,把洋货、故事带回来。”
小棠凑过去,手机屏里,新集装箱船的驾驶舱正亮着灯,船员在调试雷达。“可粉丝说现在都是大船,老乌篷船没用了……”
“没用?”老周头站起来,拍了拍裤腿的泥,“上个月有批游客来,非要坐‘福兴号’去看日出。船开得慢,可他们说‘能闻见桐油的香,能听见桨拍水的声,比坐大船踏实’。”他从怀里摸出块樟木雕的小龙头,“这是我爷爷刻的,当年‘福兴号’的船首像,现在还嵌在船头——你看这龙睛,是用墨玉镶的,夜里能反光,像在看海。”
小棠接过龙头,指尖碰到墨玉的凉:“阿公,现在年轻人都去造大船了,谁还学老手艺?”
老周头的脸色沉了沉。他想起上月,造船厂的学徒小李辞职:“师傅,现在都用数控机床,谁还手工打榫卯?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工资还没快递员高。”他当时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工作台的榫卯样品——那是用千年桐木做的,严丝合缝,连蚂蚁都钻不进去。
“小棠!”码头那边传来喊叫声,穿藏青制服的年轻人举着对讲机跑过来,“‘甬港号’要下水了!您不是要拍造船过程吗?快来!”
小棠眼睛一亮,拽着老周头往船坞跑。船坞里,几十个工人围着艘新船,船身的钢板泛着银灰,船首的“甬港号”三个大字是用激光刻的。老周头摸着冰冷的钢板,突然想起爷爷的话:“船要暖,得有木头的魂——钢的再结实,也没木头懂海。”
“阿公,这船能跑多快?”小棠举着手机问工人。
“二十节!”工人擦了擦汗,“能装一万标箱,从宁波到鹿特丹只要二十天!”
老周头没接话,只是蹲在船坞边,用桐油涂着块榫卯样品。小棠凑过去,闻到桐油的苦香:“阿公,您在干啥?”
“给小李留个纪念。”老周头把榫卯样品放进木盒,“他昨天来找我,说后悔辞职——数控机床再快,也做不出这榫卯的‘活气’。”他从木盒里翻出张照片,是小李去年做的榫卯船模,“你看,这模子是他熬夜做的,榫头对得比我当年还准。”
小棠看着照片里的小李,突然想起自己的直播:“阿公,我明天直播造船榫卯好不好?让粉丝看看,老手艺不是慢,是‘稳’——就像宁波港的船,不管多大,都得守着海的规矩。”
老周头笑了,摸了摸小棠的头:“好,明儿我教你打‘燕尾榫’——这榫头像燕子的尾巴,越看越灵。”
午后的阳光穿过雾霭,洒在船坞里。小棠举着手机,镜头对准老周头打榫卯的手:“家人们,今天带你们看宁波港的‘隐形手艺’——这榫卯,不是木头块,是船的关节,是宁波人数百年的航海智慧!”
评论区瞬间刷屏:“原来船是这样造的!”“老周头的手太巧了!”“求榫卯船模的链接!”
老周头望着手机里的弹幕,又看了看正在调试的新船,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宁波港的船,要一代一代守着——不是守船,是守咱们的根。”他摸了摸船坞边的“福兴号”,轻声说:“爷爷,您看,咱的船,又多了。”
这时,远处传来汽笛声。“甬港号”鸣笛下水,水花溅在老周头的裤脚。小棠跑过去,举着手机拍船尾的“宁波港”标识:“阿公,你看!船尾刻了咱们的名字!”
老周头望着远去的船影,又看了看身边的小棠,突然笑了。风裹着海腥味和桐油香吹来,把“宁波港船多”这句话,吹进了每一艘船的舷窗,吹到了每一个宁波人的心里。
傍晚的码头,渔民收网归来,游客抱着海鲜大礼包走过,“福兴号”的帆布被风吹得鼓起来,像面老旗子。小棠坐在码头的石墩上,刷着直播评论:“家人们,明天带你们坐‘福兴号’看日出——咱们要守着老船,也要看新船,因为宁波港的船,从来都不是旧的,是活的,是一代一代宁波人的,乡愁。”
评论区里,有个叫“小李学徒”的账号留言:“我明天来跟周师傅学榫卯——我想,把老手艺,装进新船里。”
老周头坐在“福兴号”的船头,摸着船舷的刻字,望着远处的灯塔。海浪拍打着船舷,像在唱一首关于船、关于港口、关于传承的歌。而宁波港的夜,才刚刚开始,船灯亮起来,像串没断过的星,照亮了海的尽头,也照亮了手艺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