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庄的老槐树上挂起了新糊的红绸,边角还沾着晨露,映得“寿比南山”四个金字亮堂堂的。八十岁的陈老丈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手里攥着块桂花糖——这是前日阿梨来送寿礼时塞的,说“这是新绣坊头批绣的喜糖,甜得能抿嘴”。
“爷爷!”扎着羊角辫的小孙女妞妞从门外跑进来,发辫上的红绳晃得人眼晕,“我爹说,今日要摆‘百家宴’!”
陈老丈眯眼笑:“百家宴?你爹又瞎折腾啥?”
“不是瞎折腾!”妞妞踮脚凑到他耳边,“是沙师叔说的,新律要‘邻里共食’,每家端一道拿手菜,摆在大槐树下。我娘说她要蒸‘并蒂莲馒头’,二牛哥说要炖‘山河鱼’,连李婶都把压箱底的‘蜜枣糕’拿出来……”她突然拽住老丈的衣角,“爷爷,您说,这比往年摆的‘神仙宴’好不好?”
陈老丈望着堂屋墙上的旧画像——那是十年前他过寿时,玉帝派天兵送来的“蟠桃祝寿图”,画里的仙桃红得刺眼,神仙们笑得假模假式。如今那画被取下来,换成了阿梨绣的“百子千孙图”,绣品上的娃娃们举着糖葫芦,脚下踩着“平等”二字。
“好。”他摸了摸妞妞的头,“你把那张老画收进西厢房,今儿个,咱陈家庄的寿宴,得让新律的风,吹得比蟠桃会还热闹。”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阵笑声。陈老丈的孙子铁柱扛着半扇猪肉撞进来,裤脚沾着泥,脸上挂着汗:“爷爷!俺爹说了,今年的‘百家宴’,头道菜必须是‘共富肉’——咱家和二牛家合买的猪,杀了分着吃!”
“胡闹!”陈老丈板起脸,“你爹上次说要‘均田’,把咱家后园的菜地分了半亩给王寡妇,结果呢?王寡妇送了半筐青菜,你娘还念叨‘亏了’!”
铁柱挠头:“可爷爷,王寡妇昨日给我送了碗鸡蛋羹,说‘铁柱哥,这蛋是你家鸡下的,咱不白吃’。”他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包,“这是我娘让带的,说‘给爷爷的寿礼,别嫌少’——”
纸包打开,是六个烤得焦脆的红薯,还冒着热气。陈老丈捏起一个,表皮的焦壳簌簌掉在青布衫上。他突然想起五十年前,自己还是个放牛娃,在山坳里捡到半块烤红薯,掰成两半,一半给了饿肚子的邻家娃。那娃后来成了他的亲家,如今正坐在堂屋的角落,搓着双手直笑。
“放桌上吧。”陈老丈把红薯递给跑堂的小媳妇,“记着,等会儿端给王寡妇。”
院外的锣鼓声突然响了。是李逵扛着破锣从村头晃过来,身后跟着二十多个壮汉,抬着口大铁锅——那是前日拆了南天门后,铁匠铺用剩余的玄铁打的。“陈老爷子!”李逵扯着嗓子喊,“俺们梁山兄弟给您送‘太平锅’来了!这锅能煮千人大席,今儿个咱陈家庄的寿宴,就用它!”
陈老丈的孙媳妇阿秀从厨房跑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李逵哥,您这锅可得刷干净了——上回煮猪食,俺看见锅底还粘着半块鹿肉骨头!”
李逵拍着胸脯:“放心!俺用热水涮了三遍,又拿草灰擦了半宿!”他掀开锅盖,热气“呼”地冒出来,里面炖着山珍海味——是前日武松从海上打来的鱼,红孩儿从火山口挖的薯,还有五庄观镇元子送的人参果。
“好家伙!”铁柱扒着锅沿直咽口水,“这哪是寿宴?分明是神仙请客!”
“胡说!”阿秀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这是新律说的‘共享’——你有山珍,我有河鲜,凑一块儿,才叫‘百家宴’。”
日头渐高时,大槐树下摆满了方桌。王寡妇端来蒸好的“并蒂莲馒头”,馒头上的红鲤鱼是用南瓜汁染的,尾巴翘得老高;二牛哥炖的“山河鱼”咕嘟冒泡,汤里飘着枸杞和红枣;李婶的“蜜枣糕”码成小山,每块糕上都刻着“平安”二字。
陈老丈坐在主位,看着满桌的菜,突然想起年轻时闹饥荒的年头。那年他蹲在破庙里,啃着半块霉饼,听着外头孩子的哭声,心想“要是能顿顿吃饱,该多好”。如今,外头的孩子举着糖葫芦跑过,笑声比铃铛还脆;王寡妇的孙女儿揪着他的胡子喊“太爷爷”,脸上的痘都消了。
“开席!”不知谁喊了一声,满院的人端起碗。
陈老丈夹起块“并蒂莲馒头”,咬开时,南瓜汁溅在青布衫上,晕开个橙红的圆。他望着对面的王寡妇——那女人从前总躲着他走,如今正笑着给孙女儿擦嘴;又望向李逵,那莽汉正给铁柱剥螃蟹,手忙脚乱得像个孩子。
“爷爷。”妞妞举着块蜜枣糕凑过来,“这个给你吃,甜得很。”
陈老丈接过糕,咬了口。蜜枣的甜混着桂花的香,在舌尖化开。他突然想起玉帝退位那天,太白金星说的话:“陛下,您坐了五百年王座,可这人间的甜,您尝过多少?”
如今他尝到了。
院外的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大槐树上的红绸被风吹得翻卷,露出后面新贴的告示——“新律·邻里共食:每旬初一,各家端菜共食,违者罚扫村路三日”。告示旁歪歪扭扭画着只并蒂莲,是阿梨教小桃画的。
“爷爷!”铁柱突然指着告示喊,“您看!这字是俺写的!”
陈老丈眯眼望去。告示上的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子劲——“共食”二字写得最大,“违者罚扫”写得最小。他笑着拍了拍铁柱的头:“写得好。往后,这字要刻在村口的石碑上,让子孙后代都瞧瞧。”
月上柳梢时,寿宴散了。陈老丈坐在门槛上,摸着怀里的桂花糖。妞妞趴在他腿上打盹,手里还攥着半块蜜枣糕。远处传来李逵的歌声,跑调得厉害:“新天新地哎~百家宴哎~你端菜来我烧火~”
王寡妇收拾着空碗,路过时往他怀里塞了把花生:“老哥哥,明儿个来我家,我给你做‘长寿面’——用新磨的豆浆和的,劲道!”
陈老丈笑着应下。他望着天上的月亮,想起五百年前在灵霄殿,玉帝举着酒杯说“这天下,永是我李家的”。如今,月亮还是那轮月亮,可照在人间的光,暖了。
风裹着桂花香吹来,陈老丈打了个盹。梦里,他看见年轻时的自己,蹲在山坳里啃烤红薯,旁边的娃笑着说:“等咱老了,也要摆这么大的寿宴!”
他醒了,摸了摸怀里的桂花糖——糖纸是新换的,印着“陈家庄·新寿宴”。
远处,传来阿梨的喊声:“妞妞!回家睡去!明儿个还要上学堂呢!”
陈老丈笑着摇摇头,把糖纸叠成小飞机,轻轻抛向夜空。飞机飞过高墙,飞过老槐树,飞向挂着新月的地方——那里,有新的故事,正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