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庄的夜来得静。阿穗趴在学堂的窗台上,望着天上的新月——那是她用炭笔在窗纸上画的,歪歪扭扭的月牙儿,像极了今日在晒谷场写的“穗”字。她揉了揉眼睛,听见院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底下窃窃私语。
“阿穗。”唐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披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衫,手里捏着串菩提子,佛珠在月光下泛着淡青的光,“睡不着?”
阿穗摇头:“师父,我听见树在说话。”
唐僧的眉峰微动。他伸手摸了摸阿穗的头,指尖触到她发间的草屑——那是白天帮老丈捡麦子时粘上的。“树不会说话。”他说,“但风会。”
风确实来了。
起初只是檐角的铜铃轻响,接着是灶房的柴门“吱呀”作响,再后来,是晒谷场的麦垛发出“簌簌”的摩擦声,像有无数只手在翻找什么。阿穗攥紧了窗纸,看见月光突然变得浑浊,像撒了把细沙。
“不好。”唐僧突然攥紧佛珠,“有邪祟。”
话音未落,院外的老槐树“咔嚓”一声,树杈上垂下团黑雾——那雾气里裹着张青灰色的脸,眼窝深陷,嘴角咧到耳根,正是前日被悟空打碎脊骨的白骨精残魂!
“唐僧!”红孩儿的火把“唰”地点燃,烧红的铁钎在他掌心转了个花,“这妖婆子怎么跑这儿来了?”
白骨精残魂发出刺耳的尖笑:“小和尚,你以为新律能镇得住我?这方圆百里的怨气,够我重塑肉身了!”她的指尖渗出黑血,滴在青石板上,腐蚀出一个个焦黑的窟窿。
“怨气?”唐僧望着她身后的黑雾,“是那些被天兵残害的魂魄?”
“正是!”白骨精残魂的身形逐渐凝实,青灰色的指甲刮过院墙,“前日天兵杀陈家庄的娃,前月天兵烧黑风山的寨,这些怨气聚成怨丹,够我吞了!”她张开血盆大口,黑雾里涌出无数张惨白的脸——是前日被天兵杀害的村民、被烧毁家园的妖族,还有被剥去灵脉的小仙。
阿穗吓得缩进唐僧怀里,却听见师父轻声说:“别怕。”他从怀里掏出紫金钵,钵里的清水泛起涟漪,映出白骨精残魂的模样。“你可知,这些怨气本是因果?”
“因果?”白骨精残魂的尖笑戛然而止,“我要因果何用?我要的是肉身!是重新为祸人间的机会!”她的指尖刺向阿穗,却被红孩儿的火把挡住——铁钎上的火焰烧得她指尖滋滋作响。
“你这妖孽!”红孩儿的火把舞得虎虎生风,“上个月你被俺老孙烧了脊骨,如今又来作祟?”
“小崽子,你懂什么?”白骨精残魂的身后又涌出一群黑影——是前日归降的残天兵程三的部下,他们的铠甲上还沾着陈家庄的麦芒,“这小子弃刀归田,可他的魂还在天庭的锁魂链里!我只要吸了他的怨气,就能……”
“住口!”唐僧突然提高声音。他的指尖掐动法诀,紫金钵里的清水突然沸腾,溅起的水珠化作金光,打在白骨精残魂身上。“程三的魂在锁魂链里,但他的怨气早已散了。你吸的,不过是凡人的恐惧。”
白骨精残魂的身形晃了晃。她望着唐僧掌心的金光,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时她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听着人间疾苦,听着小和尚念“阿弥陀佛”,听着大圣闹天宫时的欢呼。那些声音像根细针,扎得她魂魄生疼。
“你……”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你可知,我本是山间的白骨,被凡人用符咒镇了三百年?我恨,我怨,可我更怕……怕有一天,连怨都怨不成了。”
唐僧的手指停在半空。他望着白骨精残魂眼底的迷茫,忽然想起前日在学堂,阿穗教老龟精写“龟”字时说的话:“龟爷爷,您别怕,我慢慢教您。”
“怨气不是你的。”唐僧轻声说,“是你被仇恨蒙住了眼。”他举起紫金钵,“来,我带你去见程三。”
白骨精残魂的身形剧烈颤抖。她望着唐僧身后的月光,望着阿穗攥着他的衣角,望着红孩儿收了火把站在一旁——那火把上的火星早灭了,却还留着股暖烘烘的烟火气。
“程三?”她喃喃道,“那个弃刀的……”
“他就在村东头的草棚里。”唐僧转身往院外走,“他的怨气早散了,因为他放下了刀。你若愿意,也可以放下。”
白骨精残魂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她的笑声里没了尖刻,倒像山间的风:“小和尚,你骗我。”
“我没骗你。”唐僧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你看——”
月光下,程三正蹲在草棚前,帮阿穗的阿娘补围裙。他的佩刀放在脚边,刀身映着月光,把“程”字照得发亮。
白骨精残魂的身影渐渐淡去。她最后看了眼陈家庄的学堂,看了眼窗台上的“穗”字,轻声说:“或许……我该去问问程三,放下刀的日子,好不好过。”
黑雾散了。阿穗从唐僧怀里探出头,望着天上的新月——那轮月牙儿,不知何时变得圆满了。
“师父。”她拽了拽唐僧的衣角,“白骨精阿姨……是不是不坏了?”
唐僧摸了摸她的头:“她只是放下了怨。”
远处传来红孩儿的喊叫声:“阿穗!来帮我搬柴火!学堂要生火做饭啦!”
阿穗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往院外跑。她路过老槐树时,瞥见树杈上的黑雾已经散了,只留片月光照在地上,把“陈家庄学堂”的木牌照得发亮。
风卷着新麦的香气吹来,唐僧忽然想起五百年前取经时,路过的那些村庄。那时他总觉得,人间的苦难是天注定;如今他才明白——苦难是天灾,但希望,是人自己种出来的。
而陈家庄的月光下,阿穗正把“穗”字贴在木牌旁,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上面,把两个字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根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线。
线的一头,是三百年前被踩进泥里的尊严;线的另一头,是此刻孩子们眼里的光。
这光,会越传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