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镇的晨雾里飘着焦糊味。老木匠陈阿公蹲在断墙下,用缺了角的刨子削着半截房梁。木屑落在青石板上,混着昨夜未熄的灰烬,像撒了把碎金。他身后,穿粗布裙的绣娘阿秀正踮脚补着祠堂的窗纸,针脚歪歪扭扭——她原本是镇里绣坊的头牌,如今只能用破布补墙。
“阿公!”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阿梨从巷口跑过来,怀里抱着半筐野菊,“我阿爹说,北边的反贼要打过来了!”
陈阿公的手顿了顿。刨子尖在房梁上划出深痕,像道旧疤。他望着巷口飘起的青旗——那是反天联盟的“替天行道”旗,前日夜里被风卷到这里,插在晒谷场上,被孩子们当风筝放了半宿。
“阿梨,回屋拿竹篮。”阿秀扯了扯阿梨的羊角辫,“把晒的干豆角收了,莫让火星子烧了。”
“可是……”阿梨仰起脸,“阿爹说反贼是好人,他们打跑了天兵,说要给咱们分田!”
陈阿公的刨子“咔”地停住。他望着远处山尖的烽火,突然想起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清晨——那时他还是个小木匠,跟着师父给县太爷修衙门。县太爷的儿子强抢民女,他把师父攒了十年的金漆棺材砸了,换得那姑娘一条命。后来他被通缉,躲进深山,一躲就是二十年。
“阿公,你看!”阿梨举着野菊跑回来,“这花能在焦土里开,咱们也能!”
陈阿公摸了摸阿梨的头。他望着晒谷场上的青旗,旗角沾着血,却被晨露洗得发亮。忽然,他听见马蹄声——不是天兵的铁蹄,是粗布包裹的木屐声,是草鞋踏过碎石的轻响。
“来了!”巷口传来呼喊。
陈阿公抬起头。
走在最前的是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肩上扛着半袋糙米,腰间别着把断了齿的柴刀。他身后跟着个戴斗笠的书生,怀里抱着卷破书,书皮上写着“农桑要术”;再后面是群孩子,举着用树枝做的“武器”,蹦蹦跳跳地唱:“反贼来,分田来,吃饱饭,穿新鞋!”
“是……是前日救咱们的那位李大哥!”阿秀突然喊出声。
那汉子正是李逵。他摘下斗笠,露出脸上的刀疤,冲陈阿公笑了笑:“老伯,我们来帮您修房子。”
“使不得!”陈阿公慌忙摆手,“你们是反贼,官府……”
“官府?”李逵把糙米往地上一倒,“官府的粮仓早被咱们烧了。这是从天兵营里抢的,够咱们镇吃半个月。”他蹲下来,捡起块碎砖,“您看这墙,我帮您砌。”
“我来补窗纸!”阿秀挤过来,把绣绷往旁边一放,“我绣的并蒂莲,贴在窗上好看。”
“我会扎风筝!”阿梨举着野菊跑过来,“等房子修好,咱们扎个‘翻身’风筝,飞得比青旗还高!”
晒谷场上热闹起来。书生展开破书,教孩子们认“田”“禾”“人”;武松扛着戒刀在路口守着,见有孩子摔倒便蹲下来扶;悟空蹲在井边,用金箍棒搅着井里的淤泥——前日天兵放火烧了镇里的井,他用神力把井壁的裂缝补了。
“大圣!”陈阿公颤巍巍地走过来,“您……您也来帮忙?”
悟空直起腰,额角沾着泥:“帮忙?老伯,这井是咱们凡人的命根子,我帮的是凡人。”他望着孩子们扎风筝的身影,突然笑了,“当年我在花果山,小猴子们也爱扎风筝。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所有猴子都能自由自在地飞,该多好。”
“如今……”陈阿公望着晒谷场上的青旗,“咱们凡人也能飞了?”
“能。”悟空把金箍棒往地上一插,“不是用翅膀,是用这双手。”他指了指正在砌墙的李逵,补窗纸的阿秀,扎风筝的阿梨,“用这双手,把被烧的房子重新砌起来,把被撕碎的日子重新缝起来。”
午后的阳光穿过硝烟,照在晒谷场上。阿梨的风筝飞起来了,是用青旗的布做的,上面画着个大大的“人”字。风筝线从孩子们的手里穿过,越过断墙,越过青旗,飞向湛蓝的天空。
“看!”阿秀指着天空,“风筝飞起来了!”
“飞起来了!”孩子们欢呼着,追着风筝跑。
陈阿公望着风筝,突然想起年轻时给县太爷修衙门的日子。那时他总觉得,这世道像座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山。可现在,他望着晒谷场上忙碌的身影,望着孩子们眼里的光,突然明白——山压不垮的,是人心里的火。
“阿公,您看!”阿梨举着野菊跑过来,“风筝线断了!”
那风筝摇摇晃晃地飘着,最后落进镇外的芦苇荡里。孩子们追过去,却又折了回来,拽着陈阿公的衣角:“阿公,咱们再扎一个更大的!”
“好。”陈阿公摸出怀里的刨子,“阿秀,把那匹蓝布拿来;阿梨,去采把野菊;李逵兄弟,帮我搬块大木板。”
晒谷场上,刨子的声响、针线的轻响、孩子们的笑声混在一起,像首没词的曲子。悟空望着这场景,突然想起五百年前,在五行山下,小猴子们给他送野桃时说的话:“大圣,等你赢了,能不能让我们也过几天好日子?”
“会的。”他轻声说。
风卷着芦苇荡的清香吹来,吹得晒谷场上的青旗猎猎作响。那旗角的金线虽然断了,却仍倔强地翘着,像根未断的琴弦——弹奏的,是属于凡人的,新生的歌谣。
而在镇外的山尖上,悟空望着这烟火里的人间,摸了摸怀里的金箍棒。棒身的裂痕里,不知何时长出株嫩芽——嫩绿色的,带着晨露,在风里轻轻摇晃。
那是希望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