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蛇口码头，咸湿的海风裹挟着柴油味扑面而来。齐铁军蹲在集装箱阴影里，布满老茧的手指正沿着液压阀门的密封槽反复摩挲。三十米外的临时厂房里，那台拆解重组的东德数控机床发出断续轰鸣，像极了老牛反刍的声响。
齐工！赵红英踩着高跟凉鞋跨过满地线缆，红底牡丹的连衣裙在钢架间格外扎眼，香港船王派来的验货组提前到了，姓林的二副点名要看液压系统压力测试。
齐铁军没抬头，继续往密封槽里填充浸过机油的石棉绳。这是他和陆文婷研究苏联图纸三个月才得出的土法子——用石棉的耐高温特性弥补橡胶圈弹性不足。特区供电不稳让机床时转时停，倒给了他们反复调试的机会。
码头上突然传来汽笛长鸣。透过铁皮厂房的豁口，能看见挂着招商局旗的货轮正在卸货。五台套着日文包装的数控设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那是松下集团运来竞标的精密机床。
小赵，把咱们的土机床转速提到1500。齐铁军突然起身，沾满油污的工作服下摆扫过控制台，让船王的人看看，日本人的设备要配专用冷却液，咱们的机器喝自来水就能转。
厂房里的空气突然震颤，老式皮带轮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沈雪梅刚带着医疗队走到门口，就看见压力表指针突然开始剧烈抖动。她下意识攥紧铝制饭盒，里面还温着给铁军留的韭菜盒子。
齐铁军！压力值要爆表了！陆文婷的惊呼从二楼观测台传来。她手里攥着刚冲印的机床震动波形图，相纸边角还沾着暗房里的显影液。
操作台前的男人却像焊死在原地，单手按住颤抖的压力阀。他瞥见松下设备正在吊装，突然扯开嗓门用带东北腔的粤语大吼：林生！睇清楚！中国机械嘅心跳够唔够力？
话音未落，压力表指针在临界点突然回稳。机床主轴发出清越的嗡鸣，加工完成的法兰盘滚落出料口，尺寸公差比日本设备还少了0.02毫米。验货组里戴金丝眼镜的工程师猛地摘下安全帽，露出半秃的头顶——那里有道狰狞的弹片伤疤。
齐先生，他突然改用标准普通话，三年前在法卡山，你们用56式机床改的迫击炮座钣，救了我们整个侦察连。藏在袖口的手悄悄比出三根手指，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船王同意追加三成订单。
码头的海风突然转向，裹着咸味的风灌进厂房。沈雪梅看着铁军后颈滚落的汗珠，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医疗站发现的蹊跷——六个工人都出现相同的手指震颤症状，而他们全参与过液压油调配。
齐铁军的手掌死死抵住控制台，汗水沿着军绿色工装袖口洇出深色痕迹。厂房顶棚漏下的阳光在压力表玻璃罩上折射，将跳动的指针照成一道银色闪电。日本设备的包装膜在咸湿海风里沙沙作响，像是某种无声的挑衅。
转速1520！赵红英突然扯开嗓子报数，红色高跟鞋碾过满地散落的铜屑。她手里攥着三天前和船王签的对赌协议，签字栏的钢笔水被汗水晕开，洇成紫荆花的形状。
陆文婷的白色实验袍被鼓风机掀起一角。她半个身子探出观测台栏杆，相纸上渐显的震动波纹突然出现异常抖动。铁军！她抓起俄文技术手册拍打铁栏，主轴温度再升高就要超过...
话音被淹没在机床的咆哮中。齐铁军眯眼看着压力阀，恍惚回到1979年边境的炮火里——当时他趴在被弹片击中的车床边，也是这样听着金属的哀鸣。突然，法兰盘出料口传来一声清响，震得脚边积油泛起涟漪。
验货组人群骚动起来。戴金丝眼镜的工程师弯腰拾起零件，指甲缝里的机油蹭在船王公司的验货单上。他掏出瑞士千分尺时，腕表表盘折射的阳光晃过齐铁军的眼睛——那是块罕见的苏联火箭牌军表。
公差0.015毫米。工程师的粤语突然带上了潮汕腔调，拇指摩挲着零件倒角处的红星标记，比招标标准还精细五倍。他转身时，后颈有道蜈蚣状的烧伤疤痕从衣领里爬出来。
沈雪梅的铝饭盒撞上机床基座。她看见那个工程师的右手小指少了半截，断口处泛着铅灰色的金属光泽——这是长期接触重金属的典型症状。医疗站最近收治的七个工人，无名指关节都有类似的暗斑。
林工，这精度足够加工万吨轮的传动轴吧？赵红英不知何时绕到验货组后方，裙摆沾着油渍却更显张扬。她故意用鞋跟碾碎半块松下的设备铭牌，塑料碎片崩到日本技术员的皮鞋上。
海风突然灌满厂房，松下设备的包装膜猎猎作响。陆文婷抓着震动图纸冲下铁梯，发梢沾着的显影液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蓝紫色。她正要开口，却被齐铁军抬手制止——那个手势是他们调试机床时的暗号，意思是隐患可控。
齐科长，工程师突然换上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残缺的手指划过压力表盘，当年在前线，56式机床改装的液压冲床能顶半个炮兵营。他摘下眼镜擦拭，左眼瞳孔泛着不自然的灰白。
沈雪梅猛地想起上周销毁的病历档案。三个参与液压油调配的工人都有短暂失明症状，而此刻齐铁军的眼白正爬满血丝。她握紧饭盒的手指微微发颤，韭菜盒子的温度透过铝皮灼烧掌心。
明天签正式合同。工程师重新戴上眼镜时，又变回那个挑剔的港方代表。他转身瞬间，齐铁军瞥见对方后腰处有块方形凸起——那是侦察兵专用的五四式枪套才会压出的痕迹。
赵红英的高跟鞋声突然在门口停住。二十米外的招商局码头，五台日本设备正被重新吊装回货轮。她摸出藏在胸针里的微型计算器，飞快敲出个数字——这个订单的利润，足够买下村办厂三年的钢材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