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芳亭的夜宴散去，喧嚣归于沉寂。太液池的波光在月色下碎成万点银鳞，琉璃宫灯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将亭内三人的身影拉长又揉碎。
蔡攸的手臂依旧稳稳地揽着怀中沉睡的耶律果里。少女温热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胸膛，均匀的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和少女馨香，拂过他的颈侧。那是一种陌生而真实的触感，不同于冰冷的蟒袍玉带，不同于沾染血腥的刀剑，更不同于朝堂上虚与委蛇的算计。它带着生命的重量和温度，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臂弯，也…沉甸甸地撞进他冰封已久的心湖。
他低头，看着耶律果里毫无防备的睡颜。火红的骑装衬得她肌肤胜雪，长睫如蝶翼般垂落，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卸去了平日的张扬明媚，此刻的她，如同收敛了所有光芒的暖玉，纯净而脆弱。蔡攸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腹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她纤细腰肢的柔软弧度。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怜惜、悸动甚至一丝惶恐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想起方才赛马场上，她如同火焰般跃动的身影，想起市井街头，她好奇张望、叽叽喳喳如同小鸟般的模样，想起她醉酒后娇憨的嗔怪与此刻毫无防备的依赖…这一切，都与他过往认知中的“工具”、“棋子”截然不同。她是鲜活的，是热烈的，是带着温度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精心构筑的、冰冷而黑暗的权谋世界。
“蔡太傅…”一声清冷的低唤，如同冰珠落入玉盘，打破了这旖旎又微妙的寂静。
蔡攸猛地回神，抬眼望去。耶律普速完不知何时已转过身，站在亭边，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月光洒在她月白的襦裙上，晕开一层清冷的光华。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那潭水中，似乎有微澜起伏，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是审视？是疏离？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夜深了，果里年幼贪杯，失仪了。”耶律普速完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比平日少了几分寒意，“有劳太傅照料。请将她交予我吧。”她伸出手，示意身后的两名健壮宫娥上前。
蔡攸看着那双伸出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养尊处优的优雅，却也透着不容置疑的疏离。他心中那根刚刚被耶律果里的温度捂热的弦，仿佛又被这清冷的月光和疏离的姿态冻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手臂，怀中少女似乎感受到动静，不满地嘤咛一声，小脸在他胸前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睡得更沉了。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羽毛轻轻搔过蔡攸的心尖。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陌生情愫，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可挑剔的、带着距离感的温和笑容：“长公主殿下言重了。公主天真烂漫，外臣…不敢言照料。只是夜深露重，公主沉睡，贸然移动恐惊扰了她。”他目光扫过那两名宫娥，“不如…请宫娥引路，外臣护送公主回寝殿？”
耶律普速完的目光在蔡攸揽着妹妹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移开，落在他脸上。她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本能的保护欲，也看到了那迅速覆盖上来的、属于“蔡太傅”的冷静面具。她沉默片刻，最终微微颔首：“…也好。有劳太傅。”
她没有坚持，转身率先步出沁芳亭。两名宫娥连忙跟上，在前引路。蔡攸抱着耶律果里，紧随其后。耶律普速完的身影在前方不远不近地走着，月白的裙裾在夜风中轻轻摆动，如同月下独放的幽兰，清冷孤绝。
一路无话。唯有脚步声在寂静的宫道上回响，以及怀中少女细微的呼吸声。蔡攸抱着耶律果里，感受着臂弯间那份沉甸甸的温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前方那道清冷的背影。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上，显得格外孤寂。
他想起她在市井街头，接过那枚松鹤糖画时，指尖微不可察的轻颤；想起她在沁芳亭边，望着池中岁月，吐露那句“芳华易逝，身不由己”时的落寞；想起她方才在亭中，听到他那句“为自己而活”时，眼中骤然亮起又迅速隐去的星芒…这位看似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长公主，内心似乎藏着比他想象中更深的孤寂与不甘。
一种奇异的共鸣感，悄然在蔡攸心底滋生。他习惯了伪装，习惯了算计，习惯了将一切情感都视为可利用的工具。可眼前这位长公主，她的冷，她的傲，她的身不由己…竟让他看到了某种…同类的影子？只是，她被困在皇室的牢笼，而他…则将自己囚禁在名为“权欲”的深渊。
“到了。”耶律普速完清冷的声音打断了蔡攸的思绪。
眼前是一座精巧雅致的宫殿，匾额上书“撷芳殿”，正是耶律果里的寝宫。宫门早已打开，几名宫女掌灯恭候。
蔡攸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耶律果里交给迎上来的宫女。少女在交接时微微蹙眉，似乎不满温暖怀抱的离去，但很快被宫女们簇拥着进了内殿。
“多谢太傅。”耶律普速完对着蔡攸，微微欠身，姿态无可挑剔的端庄，却也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殿下客气。”蔡攸拱手还礼。
两人站在殿前空旷的庭院中，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两人的身影清晰地印在地上，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夜风吹过，带来太液池的湿气和远处松涛的呜咽。
“太傅方才在亭中所言…”耶律普速完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为自己而活’…此言，是真心，还是…权宜之计？”她抬起眼眸，目光如冰似雪，直直看向蔡攸，仿佛要穿透他那层温润如玉的伪装，直抵内心。
蔡攸心头微凛。这个问题，尖锐而直接，带着这位长公主特有的敏锐与…试探。他迎上她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而深邃，如同寒潭映月，倒映着他此刻复杂难辨的心绪。
是真心吗？他扪心自问。方才在亭中，看着她孤寂的背影，听着她落寞的话语，那句“为自己而活”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那并非算计，而是…一种同病相怜的触动？亦或是…被她的孤高与脆弱所吸引，产生的一种…想要靠近的渴望？
“殿下，”蔡攸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真诚，少了几分惯有的圆滑，“外臣生于宦海，长于权谋，虚言伪饰，早已习以为常。然方才之言…”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回视着耶律普速完，“确是肺腑。人生于世，无论尊卑贵贱，皆有其枷锁。然枷锁之内，心之所向，仍有方寸之地，可容己身。殿下天潢贵胄，才情绝世，若只困于樊笼，任由芳华空付…外臣…深以为憾。”
他这番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恭维，甚至带着几分对自身处境的无奈与坦诚。耶律普速完静静地听着，那双清冷的眸子，在月光下微微闪动。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褪去了“蔡太傅”的权谋光环，此刻的他，眉宇间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与…真实。他承认自己的虚伪，却又在虚伪的缝隙中，透露出一点…近乎笨拙的真诚？
“方寸之地…”耶律普速完低声重复，声音飘渺如烟，“谈何容易。”她移开目光，望向远处沉沉的宫阙剪影，“生于皇家，一举一动，皆系国体。情之一字，更是…奢望。”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蔡攸心头。
情之一字，更是奢望。
这何尝不是对他自己的写照？他蔡攸，何曾有过资格去谈“情”？他的人生，早已被权力、野心、算计填满，情爱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或是…致命的毒药。
可今夜，抱着耶律果里的那份悸动，看着耶律普速完时心底那丝莫名的怜惜与共鸣…这些陌生的、滚烫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冰封的心壳下奔涌，灼烧着他的理智。
“殿下…”蔡攸喉头有些发干，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夜风中，他似乎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清冷如雪的淡淡幽香。“世事虽艰，然心若不死，终有…破茧之日。”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蛊惑力，“外臣…愿做那破茧之风，助殿下…得见天光。”
这话，已是逾矩！带着赤裸裸的暗示与…承诺！
耶律普速完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蔡攸！月光下，他深邃的眼眸不再平静，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炽热而危险的光芒！那光芒，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防备，直抵灵魂深处！她心口剧震，如同被重锤击中！一股混杂着惊悸、慌乱、以及一丝隐秘渴望的热流瞬间席卷全身！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蔡太傅…慎言！”
蔡攸看着她眼中瞬间的慌乱与强装的镇定，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火焰，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迅速冷却下来。理智重新占据上风。他这是在做什么？对一个辽国长公主…吐露心声？许下承诺？简直是昏了头！
他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挂上那副温和疏离的面具，躬身一礼：“外臣失言，殿下恕罪。夜深了，殿下早些安歇。外臣…告退。”
说完，他不再看耶律普速完复杂难辨的脸色，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宫道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耶律普速完独自站在空旷的庭院中，夜风吹拂着她的裙裾和面纱。她望着蔡攸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枚松鹤糖画温热的触感。耳边，反复回响着他那句炽热的“愿做破茧之风”和最后冰冷的“告退”。
心湖之中，那潭沉寂了二十年的死水，被今夜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彻底搅乱了。冰层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她抬手，轻轻抚上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那里，一片兵荒马乱。
而离去的蔡攸，走在寂静的宫道上，脚步沉稳，内心却如同翻江倒海。怀中残留的温软触感，耶律普速完那双震惊而慌乱的眼眸，还有自己方才那失控的冲动…这一切，都像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并非全然冰冷的权谋机器。那沉寂已久的、属于“人”的情感，正在这北国的月夜下，悄然复苏。这复苏，带着陌生的悸动，也带着…致命的危险。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际那轮孤冷的明月。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于阴影之中。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一半是刚刚燃起的、带着温度的星火，一半是深不见底的、属于权欲的寒潭。
前路，似乎变得更加复杂而…不可预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