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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升死的那夜,七窍流血却面带微笑。

>所有人都说他是殉情自杀,因为我的婚书被退回了。

>只有我看见了枕下那朵蓝莲花——那是熊墨培育的剧毒。

>他是医馆最温良的学徒,也是方升最信任的兄弟。

>“为什么?”我攥着毒花嘶吼。

>熊墨温柔擦掉我的眼泪:“这样你就能永远记住他了。”

>他精心布置的悬案终于被堂盛揭穿。

>行刑前夜,熊墨在我耳边轻笑:

>“其实方升早知道是我下的毒。”

>“但他宁可死,也不敢揭穿我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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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是帝京最廉价的东西。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上,压得人喘不过气。冰冷的雨丝无孔不入,钻进麻布丧服的缝隙里,带走身上最后一点微薄的暖意。脚下的青石板路滑腻腻的,不知积了多少年的苔痕和行人匆匆踩过的泥泞。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是湿透的木头在缓慢腐朽的气息,是街角堆积的、来不及清走的垃圾散发的酸馊,还有若有若无、一丝丝飘过来的药渣苦涩的余味。

朱慧麻木地站在方家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前。门楣上,素白的纸灯笼在凄风苦雨中摇摇晃晃,透出的光晕昏黄而惨淡,映着门框两侧垂下的、同样惨白的丧幡。雨水顺着瓦檐淌下来,砸在石阶上,碎裂成更细小的水珠,溅湿了她已经湿透的鞋尖。

门内传出的声音,像钝刀子割在朽木上,嘶哑、断续,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悲怆。那是方升母亲哭嚎到极致后,仅剩的气若游丝。每一次抽噎的间隙,都灌满了令人窒息的绝望。

朱慧的手指蜷缩在湿冷的袖子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她不敢进去。里面躺着的,是方升。那个前几天还红着脸,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一包新炒栗子的方升;那个说话总是慢半拍,却会在她被人挤到时,毫不犹豫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膀挡在她前面的方升。现在,他死了。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七窍流血,死在了他们本该交换婚书的那个晚上。

而她的婚书,就在那天清晨,被她的父亲,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姿态,退了回去。

“慧儿啊,”一个裹着旧棉袄的老妪凑过来,布满褶皱的脸上满是浑浊的同情,压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市井气息,“你也别太……唉,方家小子是个痴情的,想不开,钻了牛角尖……可你爹也是为了你好,那裘家……”

“殉情”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朱慧的耳朵里。周围的窃窃私语,那些混杂着怜悯、猎奇、甚至是隐秘兴奋的议论,嗡嗡地响成一片,在她耳边盘旋不去。他们都在说,方升是受不了被退婚的羞辱,是殉情而死。朱慧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咸的铁锈味。不,不是这样的!方升不是那样的人!他或许会难过,会消沉,但他绝不会……绝不会选择如此决绝而惨烈的路!

一股冰冷的、近乎蛮横的力量猛地攥住了她的心脏,推着她向前。她几乎是撞开了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踉跄着冲了进去。

灵堂的阴冷气息瞬间裹住了她,比外面的雨还要刺骨。几盏长明灯在灵案上幽幽地燃着,烛火在穿堂风中不安地跳动,将棺椁巨大的、不祥的黑影投射在惨白的墙壁上,扭曲,晃动。方升的母亲瘫坐在棺木旁的地上,头发散乱,眼神空洞,只是机械地、一下一下地用头磕着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额上已是一片青紫。方升的父亲则像一截被雷劈焦的枯木,直挺挺地杵在角落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具漆黑的棺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

朱慧的目光,越过那悲怆欲绝的母亲,越过那死寂的父亲,死死钉在棺木前方。那里,一个穿着素白麻衣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微微弯着腰。他身形颀长,动作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近乎刻板的从容。他正仔细地将一些纸钱投入火盆,火焰腾起,映亮他线条柔和的侧脸,和低垂时显得格外温顺的睫毛。

是熊墨。方升在医馆里最亲近的学徒兄弟。

火焰舔舐着纸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跳跃的光映在熊墨素净的衣袍上,也勾勒出他专注而平静的侧影。他似乎完全没有被灵堂里那令人窒息的悲恸所沾染,周身弥漫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属于医者的宁静。他细长的手指捻起又一叠纸钱,动作稳定而轻柔,将它们送入跃动的火舌中,看着它们蜷曲、变黑、化为带着火星的灰烬。

朱慧的脚步钉在原地,像生了根。灵堂里那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香烛纸钱气味,混杂着新漆棺木刺鼻的桐油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极其隐晦的甜腥气,丝丝缕缕钻进她的鼻腔。那气味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力,像冰冷的蛇,悄然缠绕上她的神经。

她忽然记起,就在几天前,方升曾神秘兮兮地拉住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少年人藏不住秘密的兴奋。“阿慧,”他压低了声音,像献宝一样,“墨兄他……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真把蓝莲花给养活了!就在他那间不见天日的小药房里!他说花开时,要剪下最漂亮的一朵给你……”方升的脸上泛着羞涩又骄傲的红晕,仿佛那花是他亲手培育出来的一般。

蓝莲花……剧毒之物。生于南境瘴疠之地,花瓣妖冶如幽蓝的火焰,汁液见血封喉。帝京的医书里,关于它的记载都透着寒意。它本不该出现在这北方的帝京,更不该出现在熊墨那间阴暗的药房。

朱慧的心跳骤然失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一股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推开挡在身前啜泣的妇人,踉跄着扑向那具散发着新漆和死亡气息的棺木。

棺盖并未完全合拢,留着一道狭窄的缝隙。她不顾一切地将脸贴近那条缝隙,睁大了眼睛向内看去。

棺内的景象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呼吸。

方升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生前清俊的脸庞此刻呈现出一种蜡质的青白,嘴唇是毫无生气的乌紫。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眼耳口鼻处干涸的、黑褐色的血迹,蜿蜒凝固在皮肤上,如同几条丑陋的、扭曲的毒虫。然而,就在这令人心胆俱裂的惨状之上,他的嘴角,竟诡异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一个凝固的、安详的、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甜蜜的微笑!

这微笑在尸身的惨状衬托下,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朱慧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头涌上浓重的腥甜。

她的目光,被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艰难地从那张诡异的笑脸移开,缓缓下移,最终死死地钉在方升交叠放置于胸腹间的手上。他的一只手,紧紧攥成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死白,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死死地握着什么东西。

透过那僵硬手指的缝隙,一抹极其幽微的、仿佛来自深海的蓝色,刺破了棺内的黑暗,也狠狠地刺穿了朱慧的瞳孔!

那是一朵花。花瓣已然枯萎蜷曲,边缘呈现出衰败的深褐,但花心处那一点残存的、妖异到极致的幽蓝,如同地狱鬼火,在昏暗中发出无声的、恶毒的嘶喊。

蓝莲花!

熊墨培育的蓝莲花!

朱慧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的声音——灵堂里的哭声、劝慰声、火盆里纸钱的燃烧声——都在瞬间消失了。世界只剩下绝对的死寂,以及那朵枯萎蓝莲花在她视网膜上灼烧出的、幽蓝色的残影。方升那凝固的微笑,此刻在她眼中,变成了这世上最恐怖、最讽刺的诅咒。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朱慧猛地直起身,像被烫到一般连连后退,脊背“砰”地一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朱姑娘?”一个温和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在她身边响起。

是熊墨。不知何时,他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纸钱,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的身侧。他微微低着头,看着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抑制不住颤抖的朱慧,那双总是清澈温和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作伪的担忧和悲伤。

“你脸色很差,”熊墨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医者特有的安抚意味,却又像冰冷的丝线,缠绕着朱慧的神经,“方升兄他……走得突然,谁也不曾料到。你莫要太过悲伤,伤了身子……”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扶住摇摇欲坠的朱慧,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花瓣上的露珠。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朱慧手臂的瞬间——

“滚开!”朱慧如同被毒蝎蛰到,猛地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甩开了熊墨的手。

这声尖叫撕裂了灵堂压抑的哀鸣,所有的人都惊愕地转过头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朱慧什么也顾不上了。巨大的恐惧、愤怒和一种被最亲密信任之人背叛的剧痛,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坝。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猛地扑向那具漆黑的棺木,纤细的手指不顾一切地插进那道缝隙,疯狂地抠挖着、撕扯着,目标只有一个——方升那只紧握的拳头!

“阿慧!你做什么!”方升的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嘶哑地哭喊起来。

“拦住她!”有人惊叫。

但朱慧的动作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快得惊人。她的指甲在坚硬的棺木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甚至刮破了皮肉,渗出殷红的血珠。终于,她沾满鲜血和木屑的手指,硬生生地撬开了方升那几根冰冷僵硬的手指!

那朵枯萎蜷曲、却依旧闪烁着妖异幽蓝的蓝莲花,被她死死地攥在了手中!花瓣冰冷的触感,如同握着一块来自地狱的寒冰,顺着她的指尖,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朱慧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棺木,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她高高举起那只紧握着毒花的手,手臂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她的眼睛,像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几步之外、脸上还残留着惊愕和担忧的熊墨身上。

“为什么?!”朱慧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气,“熊墨!告诉我为什么?!”

灵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盆里的纸钱还在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朱慧惨白扭曲的脸,和她手中那朵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幽蓝之花。

熊墨脸上的惊愕和担忧,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一圈圈地漾开,然后缓缓地、彻底地沉淀下去,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那层温良谦恭的面具,在这一刻无声地碎裂、剥落,露出了底下冰封的本质。他微微歪了歪头,那双总是含着清澈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朱慧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和她手中那朵妖异的蓝莲。

周围的抽气声、惊疑的低语声,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瞬间被那片寂静吞噬。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银。

熊墨没有回答朱慧那泣血般的质问。他甚至连一丝一毫的辩解或慌乱都没有。他只是平静地、专注地凝视着朱慧。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跨过了生与死的界限,跨过了信任与背叛的鸿沟。

他无视朱慧眼中喷薄的恨意,无视她紧握毒花、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他抬起手,动作依旧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轻柔,伸向朱慧的脸颊。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药草的清苦气息,轻轻拂过她滚烫的、被泪水和雨水湿透的皮肤。

他在为她擦拭眼泪。

“别哭,阿慧。”熊墨的声音低沉下去,不再是平日里那个温润的医馆学徒,而像情人耳语般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朱慧的耳膜,也敲打在灵堂每一个人的心上。

“你看,”他的目光扫过朱慧手中那朵枯萎的蓝莲,嘴角竟缓缓向上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近乎甜蜜的弧度,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杰作,“他走得……多安详啊。”

那凝固在方升脸上的微笑,在此刻被熊墨轻柔的话语赋予了最恐怖的注解。朱慧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

熊墨的指尖停留在朱慧脸颊的泪痕上,微微用力,仿佛要将那冰凉的触感烙印进她的皮肤深处。他的声音更轻了,如同梦呓,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感,清晰地送入朱慧的耳中:

“这样……你就能永远记住他了,不是吗?”

轰——!

朱慧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断裂。她眼前一黑,耳边只剩下尖锐的蜂鸣和熊墨那恶魔般的低语。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悲鸣,身体便像断了线的木偶,直直地向后倒去,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

“让开!都让开!”

沉重的脚步踏碎了积水,冰冷的甲胄摩擦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开了雨幕和人群的窃窃私语。一群身着玄色劲装、腰佩制式长刀的巡捕司衙役,如黑色的潮水般涌来,为首的正是捕头堂盛。他身材高大,面容冷峻如石刻,浓眉紧锁,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混乱的灵堂,最后定格在晕厥在棺旁、手中仍死死攥着那朵幽蓝毒花的朱慧身上,以及她旁边那个一身素白、神情平静得近乎诡异的熊墨。

“封锁现场!所有人不得离开!”堂盛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不容置疑。

衙役们立刻散开,粗暴地驱赶着惊惶的围观者,用染成黑色的绳索迅速将方家小院围了起来。灵堂内压抑的哭泣声瞬间被恐惧和不安取代。

堂盛大步流星走到朱慧身边,蹲下身,两根手指探了探她的颈脉,确认只是急怒攻心晕厥。他的目光随即被朱慧紧握的右手吸引。他小心翼翼地掰开她冰冷僵硬的手指,那朵枯萎蜷曲、中心却残留着妖异幽蓝的蓝莲花,落入了他的掌心。

一股极其微弱的、甜腻中带着腐朽感的异样气味,钻入他的鼻腔。堂盛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如同凝结的寒冰。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实质的刀锋,直刺向几步之外静静站立的熊墨。

“熊墨?”堂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熊墨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谦和的表情,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幽暗难辨:“堂捕头。”他应了一声,语气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悲伤。

“认得这个吗?”堂盛将手中的蓝莲花向前递了递,那幽蓝的花心在灵堂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熊墨的目光落在花上,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诧和痛惜:“这是……蓝莲花?”他顿了顿,语气染上沉痛,“方升兄他……怎会拿着此物?此花生于南疆,剧毒无比,帝京罕有……”

“罕有?”堂盛冷笑一声,打断了他,“那为何在你‘济世堂’学徒所居的药房暗格里,搜出了此花的种子和培育笔记?又为何在方升昨夜所饮的茶盏残渍中,验出了此花特有的‘蓝魄’之毒?”

熊墨脸上的温顺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微微蹙起眉头,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堂捕头何出此言?药房暗格?培育笔记?在下……实不知情。至于方升兄的茶盏……”

“不知情?”堂盛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躯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几乎将熊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那你告诉我,方升死前最后一晚,你在何处?可有人证?”

“昨夜……”熊墨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似乎慢了一瞬,“昨夜在下一直在医馆后院整理药材。恩师裘泽医师,还有……郭秀师妹,都在前堂坐诊,或有见到在下进出。”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脸色煞白、紧紧咬着嘴唇的郭秀,以及那位须发皆白、此刻正捻着胡须、眉头紧锁的裘泽医师。

“哦?”堂盛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转向裘泽和郭秀,“裘老医师,郭姑娘,熊墨所言,是否属实?”

裘泽捻着胡须的手顿住了,他抬起眼皮,浑浊的老眼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熊墨,又看了看堂盛手中那朵妖异的花,最终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迟暮的沙哑:“昨夜……老朽坐诊到亥时初刻便歇下了。至于熊墨……老朽歇下前,他确是在后院整理药材。”他没有说更多,但话语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避。

郭秀的身体猛地一颤,她飞快地抬起头,目光与熊墨平静无波的眼神短暂地接触了一下,又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垂下,嘴唇嚅嗫着,声音细若蚊呐:“我……我昨夜……忙着给几位病人抓药……没太留意后院……”她的手指紧紧绞着衣角,指节泛白。

堂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的冷笑更深了。他不再追问,目光重新锁定熊墨,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无人确证?好。那熊墨,你告诉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灵堂,“你为何要处心积虑培育这帝京本不该有的剧毒蓝莲?又为何要将其制成毒药,害死你口口声声最敬重的兄弟方升?!”

“证据!”熊墨猛地抬起头,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是愤怒,是被人污蔑的屈辱,他白皙的脸颊因激动而泛起一丝红晕,“堂捕头!办案需讲证据!在下与方升兄情同手足,我为何要害他?仅凭一朵不知来历的花,和一些捕风捉影的臆测,就要定我的罪吗?”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激越。

“证据?”堂盛冷哼一声,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册子,“啪”地一声摔在旁边的供桌上。册子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几幅手绘的植物图样,那图样中央,赫然是一朵盛开的、幽蓝妖冶的蓝莲花!

“这是在你药房暗格中搜出的培育手札!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你如何改良土壤、控制光照湿度,只为让这南疆毒花在帝京成活!甚至——”堂盛的手指重重戳在册子的一页上,那里画着一朵花,旁边详细标注着提取花瓣汁液、浓缩毒性的方法,“还详细记载了如何提取‘蓝魄’之毒!”

熊墨看着那本摊开的册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刚才的激愤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苍白。

“至于动机?”堂盛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一字一句,清晰地剖开那层温情的伪装,“方升死了,朱慧痛不欲生。而你呢?熊墨?你看向朱慧的眼神,当真只是故友的关怀吗?那份藏在你温良皮囊下的心思,你以为……无人知晓吗?”

轰——!

此言一出,灵堂内一片哗然!所有的目光,惊骇、鄙夷、难以置信,如同无数根针,齐刷刷地刺向那个一身素白的身影。朱慧不知何时已经悠悠转醒,正被郭秀扶着,虚弱地靠在墙边。当她听到堂盛最后那句诛心之言时,猛地抬起头,那双因哭泣而红肿的眼睛死死盯住熊墨,里面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巨大的荒谬感。

熊墨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修长洁净、曾无数次为病人号脉施针的手。灵堂里死寂一片,只有雨点砸在瓦檐上的声音,单调而冰冷。

良久,一声极轻、极轻的嗤笑,从他低垂的唇边逸出。那笑声里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一丝令人心头发冷的……释然?

他慢慢抬起头,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已褪尽,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平静。他没有看堂盛,没有看周围那些鄙夷的目光,甚至没有看棺木中死去的兄弟。他的视线,穿透了灵堂的昏暗,越过攒动的人影,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靠在墙边、脸色惨白如鬼的朱慧。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但朱慧看懂了那个口型,那个在无数个看似不经意的瞬间,他曾用温柔目光无声传递过的字眼。

——“阿慧”。

然后,他对着朱慧的方向,极其缓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那笑容空洞得没有一丝暖意,像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头皮发麻的专注。

他对着朱慧,也像是在对着整个凝固的世界,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雨声:

“我认罪。”

……

帝京的天牢,深入地下,隔绝了世间所有的光与暖。只有墙壁上相隔甚远、跳跃不定的火把,勉强驱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空气里是终年不散的霉味、血腥气,还有绝望和死亡腐朽的气息。铁栏冰冷,粗如儿臂,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朱慧裹着一件厚重的黑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瘦苍白的下巴。她站在铁栏外,像一尊冰冷的石像。斗篷下的身体在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铁栏内投射过来的那道目光。

熊墨坐在角落的草堆上,一身肮脏的囚服,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但他坐姿依旧挺直,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打坐。火把的光在他脸上明灭,映得他半边脸在光明中,半边脸沉在阴影里。他正静静地看着朱慧,眼神专注而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柔?仿佛他不是身处死囚牢,而是坐在某个春日阳光明媚的庭院里。

那眼神,像无数细密的针,刺得朱慧浑身发冷。她用力攥紧了斗篷下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压住那股翻涌而上的恶心和恐惧。

“为什么?”朱慧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为什么要认罪?堂盛……他找到的证据还不够多吗?你明明可以狡辩!你明明……” 她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在喉咙里。她宁愿他激烈地否认,歇斯底里地咒骂,也好过此刻这种令人窒息的平静。

熊墨轻轻地笑了。那笑声在死寂的牢房里荡开,带着一种空寂的回响。

“狡辩?”他微微歪了歪头,动作竟带着一丝少年般的无辜,“阿慧,我何时狡辩过?我做的事,我认。”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你做的事?”朱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你杀了方升!你用最毒的蓝莲花杀了他!他是你兄弟!他那么信任你!”

“信任?”熊墨咀嚼着这个词,唇角的笑意加深了,那笑意里却淬着冰,“是啊,他信任我。信任到……连我送给他的‘好东西’,都毫不犹豫地收下。”他顿了顿,目光幽幽地落在朱慧脸上,像是要捕捉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就像……信任到,连我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东西,他都……隐约察觉到了呢。”

朱慧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你……什么意思?”

熊墨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沉重的镣铐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铁栏前,隔着粗黑的铁柱,与朱慧的距离近在咫尺。火把的光在他眼中跳跃,那双曾经清澈温和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翻涌着朱慧完全看不懂的、浓稠如墨的情绪。

他微微俯下身,靠近铁栏。冰冷的铁锈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和牢狱的腐朽味,扑面而来。朱慧下意识地想后退,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熊墨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带着一种诡异的亲昵和……满足的叹息,清晰地送入朱慧的耳中:

“阿慧,你知道吗?”

“方升他……其实早就知道了。”

朱慧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熊墨看着她瞬间失色的脸,唇边的笑意加深,那笑容里充满了病态的、扭曲的甜蜜,仿佛在分享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秘密。

“他知道那蓝莲是我培育的,知道那花有剧毒……”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朱慧的心上,“他甚至……大概猜到了,那晚我递给他的那杯茶里,融化了什么。”

朱慧如遭五雷轰顶,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栏,指尖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难以置信地瞪着熊墨:“不……不可能!你胡说!他怎么可能知道?他如果知道那是毒……”

“那他为什么还要喝?”熊墨接过了她的话,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赞叹的嘲弄,“是啊,为什么呢?”他微微侧过头,像是在认真思考一个有趣的问题,眼神却始终锁着朱慧苍白的面容。

“也许……”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蛊惑般的轻柔,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毒蛇钻进朱慧的耳朵,“是因为他太懦弱了?懦弱到不敢揭穿我?懦弱到……害怕一旦撕破脸,连默默看着你的资格都没有了?”

“也许……”熊墨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看到了那个月光惨淡的夜晚,“是因为他觉得,只要他死了,你就能解脱?就能摆脱他那个固执的父亲带来的婚约枷锁?呵……”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讥诮的冷笑,“真是……愚蠢又天真的想法啊。”

“又或者……”熊墨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朱慧脸上,那眼神变得极其幽深,像两口吞噬一切的漩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是因为他内心深处……也隐隐明白?”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恶魔的低语,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残忍和扭曲的深情:

“明白只有用他的死,用这种最惨烈、最无法磨灭的方式……才能让你,我的阿慧,永远、永远地把他刻在心上?就像……我渴望的那样?”

朱慧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她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熊墨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她的脑海,将她残存的理智和认知搅得天翻地覆。

方升……知道?他可能知道那是毒?他为什么……为什么……

“不……不是真的……你骗我……”朱慧的声音破碎不堪,只剩下绝望的呢喃。

熊墨看着她濒临崩溃的样子,眼中却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像是欣赏着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他无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无视她眼中碎裂的痛楚,隔着冰冷的铁栏,微微向前探身。他沾着污迹的手指,竟极其轻柔地、想要拂开她颊边被泪水浸湿的碎发。

“阿慧,”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眼神却狂热得如同疯魔的信徒,“别难过。你看,我们……都得到了想要的,不是吗?”

他嘴角咧开一个极致温柔,却又极致疯狂的笑容,如同地狱中盛放的彼岸花。

“他永远活在你最痛的地方……”

“而你,也终于……”

“只看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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