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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又是那声熟悉的、轻微的开关绳响动,在这份近乎神圣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老赵慢吞吞地站起来,动作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他伸出那只骨节粗大变形、布满厚厚老茧和深褐色晒斑的手,稳稳地、从容地,把他刚才拉下来的那根磨得油亮的灯泡开关绳,又轻轻推了回去。

光,暗了下来。

那柄刺破黑暗、审判丑恶的利剑悄然归鞘。巷口重新被那种熟悉的、带着融融暖意的、不那么刺眼的昏黄光晕温柔地笼罩。冰柜“嗡嗡嗡”的、单调而持续的背景音,重新成为了这片小小天地里唯一的、绝对的主角,用它永恒不变的絮叨,宣告着最最寻常、最最宝贵的夜晚,又回来了。生活,似乎从未被打断。

树底下,刚才那几乎要爆炸、让人窒息到无法呼吸的紧张劲儿,像被一根无形的针轻轻扎破的、鼓胀到极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人们好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柔地按回了原位,又变回了那个摇着扇子、说着闲话的、最平常不过的夏夜模样。只是每个人的眼神深处,似乎都多了一点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唉……”李叔重重地、长长地从胸腔深处呼出一口浊气,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里积压的怒气、憋闷和刚才那瞬间爆发的力量都彻底吐出来。他一屁股坐回那把饱经风霜、见证无数夜晚的竹椅上,椅子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痛苦的呻吟。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蒲扇,呼呼地、用力地扇着风,带起的热风把他额前汗湿的头发都吹得凌乱飞舞。“现在这些小兔崽子……”他嘟囔着,声音里还残留着一丝未消的余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奈和一种看透世情的疲惫,“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歪邪气!好的不学,尽学这下三滥!拳头硬了不去干点正经营生,专欺负没还手之力的,算什么本事!” 他摇着头,蒲扇扇得更用力了,仿佛要把那点不快也扇走。

“就是!”张大爷也慢悠悠地坐了回去,动作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谨慎和迟缓,把那根油亮的枣木拐棍重新稳稳地靠在腿边,仿佛那是他身体的延伸。他拿起自己的蒲扇,恢复了那种不紧不慢、仿佛亘古不变的摇动节奏,轻轻扇着风,但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余愠和对世道人心的沉重叹息。“爹娘老子也不知道是咋教的!心都歪到肋巴骨上去了!专挑老实巴交、没还手之力的娃娃欺负,能有个什么出息?骨头都是软的,立不起来!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苍老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深深的失望。

“那娃儿看着面生得很,”刘婶一边轻轻拍着怀里被吵醒后有点闹脾气、哼哼唧唧、小脸皱成一团的小孙子,一边自然地接过了话茬,语气里带着女性特有的柔软关切和邻里间特有的熟稔,“瘦得跟根豆芽菜似的,风大点都能吹跑喽,吓得不轻,半边脸都肿起来了……校服是七中的吧?我瞅着那眉眼,像是后面三号楼老陈家的侄子?放暑假过来住些日子?” 她用手绢轻轻擦拭孙子额头的汗,眼神里满是心疼,既是对怀里的孩子,也是对刚才那个仓惶逃离的少年。

“估计是,错不了!”旁边一位摇着大蒲扇、身材微胖的大妈立刻接上话,信息在街坊邻里的闲谈间迅速补充完整,带着点掌握情报的笃定,“老陈头前些日子跟我家那口子在楼下石凳上下棋时还念叨呢,愁眉苦脸的,说他侄子放暑假过来,要在这边上啥重点高中的预科补习班,得住上一阵子……唉,摊上这档子事儿,孩子心里头指定落下老大个疙瘩,不知道得多害怕呢。” 她叹了口气,蒲扇摇得呼呼响。

几个年轻小伙子也重新靠回了粗糙的树干,打着大大的、夸张的哈欠,伸着懒腰,揉着刚才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酸发僵的胳膊和肩膀,好像那几步充满威慑力的逼近真的只是随意地活动了一下筋骨,不值一提。“昨晚那球看得真他娘憋屈!”一个小伙儿揉着肩膀,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故意放大的抱怨,“三比零!让人灌了个底儿掉!后防线那几个人跟梦游似的,漏得跟他妈筛子一样!那个谁,叫什么强来着?踢得那叫一个臭!跟屎壳郎滚粪球似的!” 他试图用夸张的比喻驱散刚才的凝重。

“可不嘛!白瞎老子熬到后半夜!困得跟孙子似的!”另一个立刻接茬,声音洪亮起来,话题无缝切换到了昨晚那场让人窝火的足球赛,争执着哪个球星该负主要责任,哪个传球是彻头彻尾的臭脚,年轻人的火气和活力,像一股清新的风,瞬间冲淡了刚才那点沉重压抑的插曲。

蒲扇又“扑嗒扑嗒”地摇动起来,节奏恢复了夏夜特有的舒缓。吱吱呀呀的竹椅声重新成为了背景里最寻常的伴奏曲,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熟悉感。被打断的关于老王儿子出息、谁家闺女相亲不顺、菜场猪肉价格又偷偷摸摸涨了五毛、还有老陈家侄子刚来就摊上倒霉事儿的话题,被无比自然地、流畅地重新捡了起来,续上了茬儿,仿佛中间那惊心动魄的几分钟从未存在过。刚才那短暂而激烈的剑拔弩张,那充满压迫感的集体注视,那刺破黑暗的灼目强光,那仓皇溃逃如丧家之犬的身影和少年无声却重若千钧的深深一躬……仿佛只是这漫长而闷热的夏夜里,一粒微不足道、转瞬即逝、被滚滚热浪轻易蒸发掉的微尘。生活的河床,主流依旧是这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琐碎得不能再琐碎、带着烟火气的流水账,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流淌。

阿黄溜达回张大爷脚边,用力地甩了甩脑袋,金色的毛发在昏黄的灯光下划出一道短暂的光弧,仿佛要把刚才的凶悍、紧张和战斗状态彻底从身体里、从记忆里甩出去。它绕着张大爷的竹椅不紧不慢地转了小半圈,喉咙里发出几声满足的、带着浓浓倦意的咕噜声,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完成了守护的使命。然后它重新伏下,将下巴温顺地搁在交叠的前爪上,尾巴尖儿轻轻地扫了一下地面。耳朵依然微微竖着,保持着最基本的、融入骨血的警觉,捕捉着夜风里最细微的动静。但眼神已经彻底恢复了平日的温顺,甚至还带着一丝大战后的慵懒和满足的睡意,仿佛刚才那雷霆出击、狂吠撕咬的激烈场面,不过是它漫长狗生里一个激烈点的梦境,翻个身,也就过去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手心黏糊糊、湿漉漉的,带着糖水的甜腻和汗水的咸涩,难受得很。低头一看,好家伙,手里那根盐水冰棍早不知啥时候化得精光,就剩下一根光秃秃、湿漉漉的小木棍可怜兮兮地杵着,顶端还残留着一点晶莹的水渍。黏腻的、带着粗粝咸味的糖水顺着光滑的木棍往下滴,滴到脚下被白天的烈日烤得滚烫、此刻依旧散发着灼人余温的水泥地上。

“滋……”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深色的水渍瞬间在滚烫的地面洇开一小块不规则的深色图案,像一朵迅速凋零的墨色小花。旋即,就被那贪婪的高温无声无息地吮吸、蒸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湿痕,很快也在沉沉夜色和持续的高温中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我下意识地把那光秃秃、带着木头原味的木棍凑到嘴边,舔了舔棍子上残留的最后一点带着淡淡咸味的糖水渍。那点可怜的凉气早没了踪影,舌尖只剩下木头涩涩的味道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咸。可奇怪的是,心里头,不知怎么的,却慢慢地、一点点地,像泉水从石缝里渗出一样,浮起一股暖烘烘的东西。不是多热烈滚烫,但很实在,沉甸甸地落在那儿,带着一种奇异的熨帖感,把刚才因为紧张对峙而残留在骨头缝里的最后一丝寒意和惊悸,都给缓缓地、温柔地熨平了。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就是觉得……脚下这块被太阳晒了一天、依旧滚烫的水泥地,此刻踩上去,竟有种说不出的踏实和安稳。仿佛这地,连着这树,连着这人,都成了最坚实的依靠。

我抬起眼,目光不再是匆匆掠过,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全新的、近乎贪婪的眷恋,细细地扫过眼前这再平常不过、却在此刻显得无比珍贵、充满生命力的光景:

——老赵那小卖部棚子底下,那盏重新变得昏黄昏黄的灯泡,像个上了年纪、沉默寡言却无比可靠的老伙计,依旧散发着柔和、恒定、让人心安的光晕,固执地守着这巴掌大的地盘,驱散着咫尺之外的黑暗。那光晕里,仿佛沉淀着无数个这样闷热的夏夜,沉淀着无声的守护。

——老樟树浓密如盖的巨大树影底下,张大爷、李叔、刘婶他们几个,又恢复了那亘古不变的姿势,摇起了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那些永远扯不完的闲篇儿——老王的儿子,菜价的涨跌,孙子的淘气,甚至刚才那场球赛的臭脚。刚才那阵仗,那惊心动魄的几分钟,好像一阵狂风过境,除了在茶余饭后留下点可供咀嚼的话头,没在他们身上刻下什么明显的、持久的痕迹。他们还是他们,摇着扇子,说着闲话,抱怨着天热,操心着日子。这份恒常,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安慰。

——阿黄安静地趴着,尾巴尖偶尔在滚烫的地面上扫过,带起一丝微尘。耳朵时不时灵巧地转动一下,捕捉着夜风里最细微的声响——远处模糊的虫鸣,楼上关窗的轻响,是这片重新获得的、来之不易的安宁最忠诚也最敏感的守卫。它的每一次转动,都让人感到安心。

——头顶上,老樟树巨大的、黑黢黢的树冠影子,沉沉地、温柔地笼罩着一大片地,像一把撑开的、无声的巨伞。它的根子,则深深地、无声地、牢牢地抓着地底深处,汲取着养分,也支撑着这一方烟火人间。

灯、人、狗、树。它们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搁在那儿,像生了根,和这片土地长在了一起。巷子那头,黑暗还在,像一头蛰伏的、看不清面目的巨兽,蹲踞在视线的尽头。谁知道那深不见底的地方还藏着多少腌臜事、多少蠢蠢欲动的龌龊心思?那恶意从未消失,它只是暂时缩回了爪牙,潜伏在阴影里,等待着下一个松懈的瞬间。可这会儿,站在这昏黄温暖的灯光底下,听着他们用熟悉的乡音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最寻常的家常,看着那点并不明亮却足够温暖的光晕,闻着空气里混杂的汗味、驱蚊水味、甚至隐约的饭菜余香,心里头那股子暖烘烘的东西,那股沉甸甸的、如同脚下大地般实在的踏实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厚重,像温热的潮水,慢慢浸透了四肢百骸。

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它不是英雄凯旋时万众欢呼的壮烈,也不是惊天动地、力挽狂澜的伟业。它太普通了,普通得甚至有点琐碎。它就是老赵眼皮都没抬、随手那么漫不经心的一拽灯绳;是李叔憋不住胸中那股邪火、炸雷似的那一声吼;是张大爷拄着拐棍、颤巍巍站起来时那沉甸甸的一声“不像话”;是刘婶把孩子本能地往身后一揽、那张瞬间绷紧的脸;是那几个小伙子互相看了一眼、不声不响却坚定往前踏出的那两步;是阿黄炸了毛、豁出命去、用尽全身力气叫的那几声凄厉的警报……这些零零碎碎、鸡毛蒜皮、甚至有点上不得台面的小事,凑巧地、或者说必然地,在这闷得能让人发疯、让人窒息的漫长夏夜里,悄没声儿地,就划了条线。

这条线看不见,摸不着,没有界碑,没有栅栏。但你就是知道,它就在那儿。线这边,是热的,是闹的,是汗津津的,是带着廉价驱蚊水味儿的,是能听见蒲扇扑嗒扑嗒的节奏、竹椅吱吱呀呀的呻吟、还有那冰柜嗡嗡嗡永恒絮叨的。最重要的,是安生的。是心能落回肚子里,知道有人守着,有光照着,有根连着。

老赵不知啥时候又掀开了那老冰柜的盖子,“噗”一声轻响,带出一股带着霜气的冷雾。他也没说话,甚至没看我,就那么把一根新的、凝结着白霜的盐水冰棍,递到了我眼前。那冰凉的包装纸在闷热的空气里格外醒目。我愣了一下,伸手接过。冰凉的触感瞬间透过薄薄的包装纸传到汗湿的手心,像一股清泉流过。我小心翼翼地撕开那层简陋的、印着模糊褪色字迹的蜡纸壳,露出里面晶莹的冰体。熟悉的、带着细小冰晶颗粒的咸甜味儿在舌尖迅速弥漫开来,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气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驱散了喉咙里的燥热。

这一回,细细地品着这咸甜冰凉,滋味好像格外不同。好像那点熟悉的咸味里,悄然融进了一点别的东西——是汗水的微咸?是驱蚊水的微辛?还是这夏夜独有的、混杂着人声灯影的烟火气?说不清。只觉得格外踏实,格外熨帖。仿佛吃下去的,不止是一根冰棍,还有这份沉甸甸的、由灯光、人声、狗吠和树荫共同守护的安宁。

头顶上,老樟树浓密的叶子,终于被一阵姗姗来迟、却无比珍贵的夜风温柔地拂过。万千叶片相互摩挲着,发出沙沙沙……沙沙沙……的细碎而绵长的轻响,像无数人在低声絮语,又像一首古老而温柔的歌谣,轻轻地、反复地应和着这闷热长夜里,来之不易的片刻安宁与人间温暖。

夜,还长着呢。那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闷热,一点没有散去的意思,依旧顽固地盘踞在头顶,压在肩头。可线这边,人心是定的。灯是亮的。狗是警醒的。树是扎根的。这就够了。足够在这漫长的夏夜里,安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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