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微意摔门而出后，教官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台灯昏黄的光晕下，陆沉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身体微微前倾，指尖按在早已熄灭的烟蒂上，用力到指节泛白。门板合上的轻微震动，似乎还在空气中残留，伴随着那个女孩离去前冰冷又骄傲的眼神，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放。
他听到了她离去的脚步声，坚定，急促，带着被冒犯的愤怒，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神经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回椅背，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又像是被无形的枷锁牢牢捆缚。昏暗中，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近乎痛苦的挣扎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抬起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白天的画面——她在泥泞中挣扎爬起的倔强，她后背作训服裂口下渗出的血痕，她滑下陡坡时那一瞬间惊惶的眼神，以及他抓住她时，那纤细手腕下急促的脉搏……
还有更早之前，夜间渗透时，她眼底被萤火点亮的微光，听到那个模糊称呼时茫然又警惕的样子，像极了被惊扰的、竖起浑身尖刺却又忍不住好奇的小兽。
“小野猫……”这三个字无声地在他唇齿间滚过，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涩意。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所有外泄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他伸手，从办公桌最底下的带锁抽屉里，取出了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保密手机。开机，输入冗长的密码和动态验证码，屏幕亮起幽蓝的光。
一条加密信息早已静静躺在收件箱里。发信人代号——“烛龙”。
信息内容简短而残酷：
【“深渊”计划最终阶段启动。参选人员隔离待命，切断一切非必要对外联络。最终遴选，死亡率预估……30%。祝好运。】
30%的死亡率……这还只是“预估”。真正的“深渊”，只会比纸面上的数字更加残酷和未知。
陆沉的指尖冰凉。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映出他自己模糊而冷硬的脸部轮廓。
“深渊”计划。军方最高机密级别的特种作战指挥官选拔与储备计划，旨在应对极端复杂局势和未来可能发生的特殊战争形态。参与其中，意味着与过去的一切割裂，意味着身份的重塑，意味着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意味着……没有未来，只有使命。
他从众多候选者中一路拼杀，走到最终阶段，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他从未想过，会在这个时候，遇到这样一个……意外。
程微意。
程家的千金，程北辰捧在手心里的妹妹，刚刚绽放的大学生，像一颗未经雕琢却已熠熠生辉的钻石。她的世界应该是明媚的、广阔的、充满无限可能的。而不是和他这样一个即将踏入“深渊”、前途未卜、甚至不知能否活着回来的人，有任何不必要的牵扯。
那天夜里，他站在窗前，听着被她“加料”后愈发聒噪的蛙鸣，烦躁地抽完最后一根烟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任何一点萌芽的苗头，都必须被彻底掐断。任何可能给她带来的潜在风险和非议，都必须被隔绝。
他不能让她有任何等待，任何牵挂，更不能……让她未来有可能承受失去的痛苦。那种滋味，他尝过，绝不想让她沾染分毫。
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她讨厌他，恨他，彻底划清界限。
所以，他利用了下午的惊险，说出了那番绝情的话。他刻意误导，让她以为他是厌恶她的“心思”，是看不起她的背景和身份，是傲慢自大地划清界限。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震惊、屈辱和最终燃烧起来的冰冷怒火。
很好。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只是……心口那沉闷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钝痛，又是怎么回事？
陆沉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山间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散了办公室内残留的烟味，也吹得他浑身发冷。
他望着外面漆黑的山峦，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亲手将那个女孩推远了。或许，再也无法靠近。
这样最好。他对自己说。
对于即将踏入“深渊”的人，感情是奢侈品，更是致命的软肋。
……
程微意一夜无眠。
愤怒和屈辱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她的理智，但更深的地方，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和冰凉，如同暗流，悄无声息地蔓延。
第二天，训练照旧。
程微意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她收起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无论是愤怒还是委屈。她的眼神变得冰冷而专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只锁定训练目标和指令。
陆沉的所有命令，她都以最高标准、最快速度执行，没有丝毫折扣，但也……没有丝毫多余的反应。她的目光不再与他对视，即使偶尔不可避免的接触，也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仅仅代表“教官”身份的符号。
她不再犯错，至少不再犯那些可以被陆沉轻易指出的错误。她将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意志都投入到了训练中，成绩以惊人的速度稳定提升，甚至开始在一些极端体能项目中超越男学员，稳居榜首。
她成了训练营里最耀眼，也最冰冷的存在。连林薇和何静都察觉到了她的变化，私下里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和陆教官发生了什么事。
程微意只是淡淡地回答：“能有什么事？专心训练。”
她的表现，完美得无懈可击。完全符合陆沉所说的“恪守本分”。
然而，这种完美，这种冰冷的距离感，却像一根根细针，无声地刺着陆沉。他看着她拼命的模样，看着她眼底深藏的疲惫和那股不服输的狠劲，看着她完美地执行每一个指令却仿佛失去了所有鲜活的气息……他发现自己宁愿她像之前那样，眼里燃着不服气的火苗偷偷瞪他，甚至宁愿她再搞点什么无伤大雅的小恶作剧。
而不是现在这样，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只余下战斗本能的漂亮兵器。
他的训练依旧严苛，批评依旧毫不留情，但他发现自己的话越来越少了。很多时候，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完成那些近乎自虐的训练项目，下颌线绷得死紧。
有一次，极限负重越野，程微意背着远超自身体重的装备，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碎裂，却依旧咬着牙一步步往前挪，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陆沉骑着摩托跟在一旁，几次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猛地一拧油门，摩托窜到前面，冷硬的声音抛在身后：“最后五名，加练一小时！”
他无法开口让她停下。他知道，一旦开口，无论是关心还是命令，都会打破那层脆弱的冰壳，都会让她更加抗拒和……看轻。他只能用这种近乎残酷的方式，逼着所有人，包括她，一起承受。
训练间隙，刘副教官看着远处独自坐在一边默默检查装备的程微意，忍不住凑到陆沉身边，低声道：“陆队，程微意这丫头……最近是不是太拼了点？我看她昨天格斗训练手都擦破皮见骨头了都没吭一声，这样下去身体会不会……”
陆沉默默地看着那个身影，手指在身侧蜷缩了一下，语气却听不出丝毫波澜：“特种兵选拔，要的就是这股狠劲。受不了，可以退出。”
刘副教官噎了一下，看着陆沉冷硬的侧脸，心里嘀咕：以前也没见你对别人这么“狠”啊……这俩人之间，肯定有事！
但他不敢多问。
日子一天天过去，特训接近尾声。最后的综合考核是一场长达72小时不间断的野外生存与敌后侦察对抗演习，规则更加残酷，淘汰率极高。
演习前夜，营区气氛凝重。程微意仔细检查着每一件装备，神情专注而冷静。
陆沉巡视营地，走过她身边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月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决绝。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在未来的军旅生涯中，会绽放出何等耀眼的光芒。而那光芒，将与他再无交集。
“明天演习，注意安全。”
低沉的声音突然自身侧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持续多日的冰封状态。
程微意检查装备的动作一顿，没有抬头，只是极其平淡地回了两个字：“是。”
疏离，客气，泾渭分明。
陆沉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再说，迈步离开。
他的背影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停留过。
程微意这才缓缓抬起头，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她用力攥紧了手中的指南针，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他说出那番话起，就已经彻底改变了。
而她，绝不会回头。
前方是未知的考核，也是她证明自己的战场。
至于那个男人……和他的“深渊”……
此刻的她，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