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三遍,东方天际刚透出些蟹壳青,王家村便醒了。
不是被鸡鸣吵醒,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默契。家家户户的木门“吱呀”作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他们手里拎着的不是农具,而是自家编的草蒲团,或者干脆就是一块厚实的旧布。
目的地,不是各自劳作了大半辈子的田地,而是村东头那片最大的打谷场,如今已成了村里的“晨练场”。
王老栓扛着他那柄磨得锃亮的锄头,也走出了家门。他看着邻居们熟门熟路地往打谷场走,脚步顿了顿。往常这个点,他早就下地了,跟那几亩宝贝田里的杂草和板结的土坷垃较劲了。
可今天,他犹豫了一下。
打谷场上,已经黑压压坐了几十号人。面朝东方那抹越来越亮的鱼肚白,盘着腿,闭着眼,姿态算不上标准,甚至有些滑稽。有胡子花白、背脊佝偻的老村长,有扎着羊角辫、小脸认真的七八岁娃娃,有平日里嗓门最大的张屠户,也有腼腆害羞、未出阁的姑娘家……男女老少,无一例外,都在那里,按照流传开的《宽恕无上心经》最粗浅的法子,调整呼吸,吐纳朝阳初升时那一点微薄的紫气。
没人说话,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和风吹过场边老槐树叶子的沙沙声。一种奇异的宁静笼罩着这里,与即将到来的、充满劳作喧嚣的白天格格不入。
王老栓看着这景象,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又有点痒痒。
他不是没试过。前几天晚上,他婆娘硬拉着他,跟着村里识字的老秀才念了半宿那拗口的心经。啥“宽恕”、“放下”、“感应自身”……他听着直打瞌睡,只觉得浑身不得劲,远不如抡起锄头刨地来得痛快实在。他当时还嘟囔:“净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能当饭吃?能帮咱把地种好?”
可这两天,他瞧着村里几个原本病恹恹的老伙计,坚持吐纳几天后,脸色居然红润了不少,走路都带风了。连他家那婆娘,脾气似乎都温和了些,昨天他摔了个碗都没咋骂他。这心里,就有点活泛了。
“罢了,就当歇口气。”王老栓心里嘀咕着,把锄头往地头一靠,也磨磨蹭蹭地走到打谷场边缘,找了个空位,学着别人的样子,有些笨拙地、费劲地盘起腿,试图摆出那“五心向天”的姿势。腿脚硬,硌得慌,他龇牙咧嘴地调整了半天,才勉强坐稳。
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老秀才念叨的那些话。
“放下执念……内观己身……呼吸……细、匀、深、长……”
他试着不去想地里的活,不去想娃明年娶媳妇的彩礼钱,不去想去年欠下的税粮。就只是感受着自己的呼吸,一进,一出。
起初,只觉得憋闷,脑子里杂念像田里的蚂蚱,蹦来跳去。但慢慢地,随着呼吸放缓,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清晨微凉的空气吸入肺里,再缓缓吐出,带走一丝浊气。
忽然,他感到一丝极细微的、暖洋洋的气息,不知从何处而来,顺着皮肤钻进身体里,懒洋洋地流动,所过之处,说不出的舒坦。就像……就像三伏天干完活,跳进村口那凉快小溪里的感觉,通体舒坦!
这感觉,比睡一宿解乏多了!
王老栓心里一动,有点惊奇,又有点窃喜。难道,这就是老秀才说的“气感”?他不敢确定,但这舒服的感觉做不得假。他不再胡思乱想,更加专注地感受着那丝暖意,跟着呼吸的节奏,让它在自己身体里慢慢流转。
就在他沉浸在这种新奇体验中时,不远处,他家那片绿油油的麦田里,有了动静。
一个半人高、外形颇为奇特的物事,正静静地立在田垄边。它主体由深褐色的灵木和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构件构成,下方是八条可以灵活调节的机械长腿,稳稳地扎根在松软的泥土里,上方则布满了各种小巧的耙齿、钩爪、喷口,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结构精密的金属蜘蛛。
这就是村里前几天统一发放的“种田傀儡”,据说是京城太玄联盟的仙师们捣鼓出来的新鲜玩意儿。
只见王老栓的儿子,那个半大小子王小栓,跑到傀儡后面,熟练地打开一个卡槽,塞进去一块府衙发放的指甲盖大小、散发着微光的下品灵石。
“咔哒”一声轻响。
傀儡那原本黯淡的、作为“眼睛”的两颗小珠子,瞬间亮起了柔和的绿光。
“嗡……”
一阵低沉的、如同蜂鸣般的声响从傀儡内部传出。它那八条机械腿开始有序地交替移动,平稳地驶入麦田之中。上方的机械臂随之启动,前面的细密耙齿如同灵巧的手指,精准地将麦苗间的杂草连根拔起,收集到侧面的容器里;后面的小型旋耕爪则深入土壤,进行松土,深度均匀,丝毫不伤及作物根系;偶尔,某个喷口还会喷射出极其细微的水雾,精准地滋润着需要水分的植株。
动作流畅,效率奇高。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它就干完了王老栓往常需要小半天才能忙活完的除草和松土工作,而且做得更加精细。
王小栓蹲在田埂上,托着腮帮子,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打谷场上,王老栓似乎心有所感,微微睁开一条眼缝,恰好看到那傀儡正有条不紊地在他田里忙碌。阳光此刻已跃出地平线,金辉洒满大地,也洒在那金属与灵木构成的傀儡上,反射着冷硬又充满希望的光芒。
一边,是几十个村民,包括他这个老农,沐浴在朝阳下,进行着最古老又最新奇的“修行”;另一边,是超越人力的奇幻造物,不知疲倦地打理着田地。
古老的土地,崭新的希望。汗流浃背的劳作与宁静吐纳的修行。人力与“仙工”。这幅画面,充满了某种奇异而和谐的冲击力。
王老栓看着那高效工作的傀儡,又感受着体内那丝让他浑身舒泰的暖流,心里头最后那点疑虑和抵触,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他重新闭上眼睛,嘴角微微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丝几乎看不出的笑意。
这日子,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些,更加专注地引导着体内那丝微弱却真实不虚的暖流,跟随着周围那一片均匀的呼吸声,沉浸在这前所未有的“田间悟道”之中。
朝阳越升越高,将他和打谷场上所有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与远处田地里那默默耕耘的傀儡影子,交织在了一起。炊烟袅袅升起,新的一天,以一种过去无法想象的方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