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树移植的风波,随着“蔚蓝海岸”项目工地上打桩机日夜不休的轰鸣声,似乎逐渐沉入了吕州日常的喧嚣之下。对于大多数吕州人而言,那不过是一则曾经热闹过的新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很快便被新的城市建设、物价波动、家长里短所覆盖。发展的洪流裹挟着一切向前,个体的悲欢在其中微如尘埃。
然而,对于青石村,对于高小琴一家,那棵被移走的古榕留下的空白,却远非轻易可以填补。村庄边缘,原本古树矗立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土坑和散落的断根,像一个难以愈合的伤疤,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存在的灵魂。海风毫无遮拦地吹过,带来空旷的回响,许多老人依旧习惯在傍晚时分,搬着小凳子坐到那片空地附近,望着项目工地方向隐约的灯火,沉默地抽着烟,眼神空洞。
高小琴变得更加沉默。她依旧帮着父母料理家务,但眉宇间那份曾经为守护古树而闪耀的执拗光芒,黯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甚至是一丝迷茫。她偶尔会骑着自行车,远远地去看被移植到那片正在兴建的、名为“望海文化公园”内的古榕。新址的土壤经过改良,支撑架稳固,甚至有专门的滴灌系统维持水分,看起来是被精心照料着。树冠似乎比刚移植时舒展了一些,但那份离开了原生土地的孤寂感,以及周围钢筋水泥丛林初现雏形带来的压迫感,让高小琴每次看到,心头都像压着一块巨石。
她试图重新寻找生活的重心。她翻出苏晴记者留给她的联系方式,犹豫了几次,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她觉得自己辜负了苏记者她们的帮助,古树终究还是被移走了。她也想过离开青石村,去吕州市区找份工作,但看着日渐苍老的父母和懵懂的妹妹,又难以决断。
就在这种彷徨无措中,一个意想不到的“机遇”,悄然找上了门。
这天下午,一辆擦得锃亮的黑色轿车,不合时宜地停在了高小琴家略显破旧的渔家小院外。车上下来一位穿着合体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温和笑容。
“请问,这里是高小琴家吗?”男子操着一口略带省城口音的普通话,礼貌地询问正在院子里修补渔网的高父。
高父有些局促地放下手中的梭子,在身上擦了擦手,站起身来:“是,我是她爸。您是?”
“您好,高伯伯。”男子微笑着递上一张名片,“我是慧龙集团吕州分公司公关部的经理,我姓陈,陈明。”
名片设计精美,烫金的“慧龙集团”Logo在阳光下有些晃眼。高父虽然不太清楚慧龙集团具体是做什么的,但“集团”、“公关部经理”这些字眼,对他这样的普通渔民来说,自带一种遥远的、上层社会的光环。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接过名片,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
听到动静的高小琴从屋里走出来,看到陌生人和那辆气派的轿车,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她认得“慧龙”这个名字,知道那是与“蔚蓝海岸”项目紧密相关的大公司,是那个赵公子的产业。
“高小琴女士,您好。”陈明看到高小琴,眼睛微微一亮,笑容更加热情了几分,“冒昧打扰。我是慧龙集团的陈明,这次来,是代表公司,诚挚地邀请您加入我们。”
“邀请我?”高小琴愣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和慧龙集团,和赵瑞龙,应该是处于对立面的才对。古树事件中,她几乎是站在风口浪尖上反对他们的人。
“是的。”陈明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从容不迫地打开文件夹,里面是一份制作精良的聘书和岗位说明,“高女士在之前青石村古树保护事件中,所展现出的组织能力、沟通能力以及对乡土文化的深刻理解,给我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们慧龙集团,尤其是我所在的公关部,正需要像您这样,既有情怀、又有行动力,并且深入了解本地民情的优秀人才。”
他侃侃而谈,语气真诚:“我们注意到您文笔很好,沟通能力出色,在村民中也有威望。我们公关部,主要负责集团的形象维护、媒体关系、社区沟通以及大型活动的策划执行。我们认为,您的特质非常适合‘社区关系专员’这个岗位。主要工作就是搭建集团与项目所在地社区、村民之间的沟通桥梁,倾听大家的声音,化解可能的矛盾,共同促进地方和谐与发展。这其实和您之前努力在做的事情,方向是一致的,只是换了一个更专业、更有效的平台。”
高小琴听着,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社区关系专员?搭建沟通桥梁?共同发展?这些词语从这位陈经理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正当性和吸引力。这似乎是一个能将她的能力付诸实践,甚至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延续她守护乡土愿望的机会。而且,这是一份正式的工作,是在大名鼎鼎的慧龙集团!这对于一个高中毕业后就在家帮忙的渔村女孩来说,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然而,脑海中另一个声音立刻响起警铃:这是赵瑞龙的公司!是那个为了利益不择手段,暗中煽动、分化村民,最终强行移走古树的赵公子!他怎么会真心欣赏一个曾经反对他的人?这背后,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她的脸色变幻不定,警惕和一丝微弱的渴望在内心激烈交战。
陈明观察着她的神色,适时地补充道:“薪资待遇方面,公司也为您提供了行业内有竞争力的方案。基本月薪五千,加上绩效奖金、餐补、交通通讯补贴,以及完善的五险一金,综合月收入可以达到七千以上。公司总部在省城京州,吕州分公司也在核心cbd区,办公环境一流,也有完善的员工培训和晋升体系。”
七千以上!高小琴和旁边的父母都被这个数字震住了。高父高母面面相觑,他们在海上风吹日晒,冒着风险,一年到头,刨去成本,也未必能攒下这么多钱。而女儿,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
高母忍不住拉了拉女儿的衣袖,低声道:“小琴,这……这工作听起来挺好的啊……”
高小琴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向陈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陈经理,谢谢您和贵公司的看重。但是,我很清楚我之前在古树事件中的立场,和贵公司的利益是存在冲突的。我不明白,贵公司为什么会选择我?”
陈明推了推眼镜,笑容不变,仿佛早已料到有此一问:“高女士,您多虑了。商场不是战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我们赵总……哦,就是集团董事长赵瑞龙先生,他非常欣赏有才华、有胆识的年轻人。他认为,真正的对手,往往也是潜在的最佳合作伙伴。吸纳不同背景、不同声音的人才,正是慧龙集团能够不断发展壮大的重要原因。而且,社区关系工作,本身就需要理解和包容不同的诉求。由您来担任这个角色,不是更能体现我们集团与地方社区和解、共融的诚意吗?”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这其实是一个双赢的选择。您获得了个人发展的广阔平台和优厚待遇,我们集团则获得了一位深入了解基层、能力出众的优秀员工,更能促进项目的和谐推进。何乐而不为呢?”
他将聘书往前递了递:“高女士,这是公司正式的聘书。您不必立刻答复,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也和家人商量商量。三天后,我再来拜访,听取您的最终决定。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尊重您的选择。”
说完,陈明彬彬有礼地告辞,坐上轿车,绝尘而去。
留下高家三口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心中充满了巨大的不真实感和纷乱的思绪。那张精美的聘书,此刻在高小琴手中,却感觉沉甸甸的,像一块烫手的山芋。
“七千多一个月啊……还交保险……”高母喃喃自语,眼神里充满了向往,“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小琴,这可是大公司啊!”
高父则皱着眉头,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良久才说:“慧龙集团……就是那个赵公子的公司吧?他们……靠谱吗?会不会是因为之前的事,想……想报复?”
高小琴紧紧攥着聘书,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陈明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充满了诱惑,但父亲的话,也戳中了她内心最深的疑虑。赵瑞龙,那个隐藏在幕后的阴影,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份看似光鲜的 offer,背后究竟是机遇,还是深渊?
她抬头望向远处那片曾经属于古榕的天空,如今已被施工塔吊的巨臂占据,心中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