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问的余韵尚未在山巅完全散去,那文气显化的边民耕作景象虽已缓缓消弭,但其蕴含的生生不息之意,却如同无形的刻痕,留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间。雷池银光流淌,似乎也少了几分之前的暴戾,多了一丝被某种力量抚平后的滞涩。
悬空蒲团上,赵宣素依旧古井无波。他并未对林知文那关于“化蛮于内”的回答做出任何评价,仿佛那撼动人心的画卷与铿锵言辞,只是拂过山石的微风,了无痕迹。
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那是一种居于云端,俯瞰尘寰的漠然。
良久,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并未指向林知文,而是向着头顶那片被龙虎山气运滋养了千年的苍穹,虚虚一引。
这一引,看似轻描淡写,却仿佛触动了某种维系天地平衡的枢纽。
“轰——!”
一声沉闷的、并非源自耳廓,而是直接震荡在神魂深处的巨响,猛然爆发!
整座龙虎山,六十四峰,仿佛在这一刻齐齐震颤了一下!并非地动山摇的物理震动,而是一种“气”的沸腾,一种“运”的咆哮!
肉眼不可见,但灵觉敏锐者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一股浩瀚无边、沉重如山的庞大气息,正从龙虎山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宫观、每一棵古树、甚至每一名道士的身上升腾而起!那是千年香火愿力,是历代天师修为的沉淀,是道门正统气运的凝聚!
这股无形无质却重若万钧的气运,如同受到君王召唤的臣民,疯狂地向着天师府门前、向着赵宣素的指尖汇聚而来!
天空,骤然暗淡。
并非是乌云蔽日,而是一种更为纯粹的“暗”,仿佛光线都被那凝聚的庞大气运所吞噬、所压制。狂风骤起,卷动着赵宣素天青色的道袍猎猎作响,他悬坐的身形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愈发巍峨,仿佛与这方天地彻底融为一体,化作了规则的本身。
在他并拢的指尖,那汇聚了龙虎山千年气运的磅礴力量,开始凝实、压缩、显化!
一点刺目的猩红,凭空出现。
那红色,并非朱砂的鲜亮,也非鲜血的温润,而是一种带着金属冰冷质感、仿佛由无数细小符文熔炼而成的暗红!这一点猩红迅速扩大、拉伸、勾勒,在空中凝聚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字符——
**敕**!
一个完全由暗红色气运光芒构成的“敕”字,悬浮于半空之中,高达数丈!字符笔画虬结,如同龙蛇盘绕,边缘处不断有细密的血色电光跳跃、炸裂,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响。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天道威严与诅咒般恶意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轰然向雷池中的林知文碾压而下!
这已非单纯的质问,而是携整个龙虎山千年道统之势,以气运为鞭,以天道为刃的镇压!
“呃……”
林知文闷哼一声,身形剧烈一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那恐怖的威压不仅仅作用于身体,更直接冲击着他的文宫,撕扯着他的文胆!他周身的文气屏障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剧烈波动起来,仿佛随时都会破碎。
“咔嚓!”
一声脆响,他束发的普通木簪,在这无法形容的巨压下,竟从中崩断,碎裂成数截!
满头黑发瞬间披散下来,被狂乱的气流吹拂,遮住了他部分脸颊,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狼狈。
那血色“敕”字缓缓旋转,每转动一分,施加在林知文身上的压力便沉重一分。字符上的血色电光如同活物,不断尝试突破文气屏障,钻入他的体内,侵蚀他的意志。雷池中的电蛇似乎也受到了这血符的刺激,重新变得狂暴躁动,银光大盛,与那血色威压里应外合。
周围的空气凝固如铁,远处观望的道士们,即便隔着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血色“敕”字散发出的毁灭气息,一个个面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这便是天师之威,这便是龙虎山底蕴!岂是凡俗文人可以挑衅?
在这仿佛天地倾覆的压力下,林知文披散着头发,微微佝偻着身体,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彻底压垮,跪伏在这天道威严之下。
然而,就在他身形摇摇欲坠之际,他却猛地抬起了头!
透过凌乱发丝的缝隙,那双眼睛依旧清澈,甚至比之前更加明亮!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屈服,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愤怒与讥诮!
他望着那高悬的血色“敕”字,望着那端坐蒲团、如同天道化身的赵宣素,忽然放声笑了起来!
笑声在雷霆与威压的咆哮中,显得异常突兀,甚至有些癫狂。
“好一个‘敕’字!好一个代天行事!”
他笑声戛然而止,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刀,带着血性,劈开了沉重的威压:
“《道德经》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然,圣人之心,仿若天地,视万物平等,无分贵贱!绝非视万物为可随意践踏、牺牲之草狗!”
他猛地伸手指向那血色“敕”字,怒目而问,声震四野:
“尔等引动龙虎山千年气运,凝聚这血咒之符,以势压人,以力迫服!视我北凉生民之愿力如无物,视这世间人道挣扎如草芥!”
“这,便是你龙虎山所奉行的天道吗?!”
“敢问天师——”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泣血般的质问:
“以众生为刍狗,可是你天师道?!”
“可是你赵宣素——所求之道?!”
“轰隆!”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血色“敕”字仿佛被这直指本心的诘问所激,血光大盛,威压再增!林知文周身文气屏障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嘴角一缕鲜血缓缓溢出。
但他依旧昂首站着,披发染血,状若疯魔,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赵宣素,等待着答案。
是顺应所谓“天道”的无情碾压,还是……承认那被忽略的、“刍狗”之下的人心?
山风呜咽,血色“敕”字缓缓旋转,如同一只天道之眼,漠然俯视着下方那渺小却不肯弯折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