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重的响声,最终“咔哒”一声彻底闭合,将那象征着至高权力、也充斥着无尽漩涡的咸阳宫隔绝在内。
夕阳的余晖失去了宫墙的遮挡,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两人的身影在咸阳宫前宽阔、冰冷、铺着巨大青石板的广场上拉得老长。
空气似乎骤然轻松了许多,但那弥漫在咸阳城每一个角落的、属于律法和秩序的压抑感,却依旧如影随形。远处街巷传来隐约的市井声,也被这广场的肃穆所稀释,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李寒衣停下脚步,微微侧首,清冷的目光落在林知文略显苍白的侧脸上。她怀抱古剑的姿势未曾改变,但周身那冰封般的气息,似乎因离开了那最核心的权力场域而略微缓和。
“嬴政的态度,”她开口,声音依旧如冰泉击玉,却比在宫中时少了几分刻意的收敛,“比预想中,要好。”
林知文闻言,却是缓缓摇了摇头。他深吸了一口宫外微凉的空气,胸腔中那股因心力耗损与长时间精神紧绷带来的滞涩感稍稍缓解。
他望向西边那轮即将沉入连绵宫阙之后的巨大落日,赤红的光芒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却未能驱散其中的凝重。
“寒衣,你错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醒,“这不是宽容,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审视。”
他转过身,正面看着李寒衣,目光锐利:“嬴政是何等人物?他志在天下,眼中只有‘有用’与‘无用’,只有‘可控’与‘不可控’。他今日容我,非是因他胸怀宽广,能纳异端,而是因为,在他那盘囊括六国的巨大棋局上,我,以及我所代表的‘文道’,暂时被他判定为一件……‘独到’的、尚未完全明晰用途,但也尚未构成即时威胁的‘奇物’。”
“他准我‘自行体悟’,划下‘勿扰民,勿乱法’的红线,这并非给予自由,而是划定了猎场,将我圈禁于他的视野之内。
他要看的,是这件‘奇物’在相对自然的状态下,会展现出何种特性,会与咸阳城内的各方势力产生何种反应,最终,是能被他的霸业所消化利用,还是必须被彻底销毁。”
林知文冷道:“今日殿上,我展现出的‘言出法随’之力,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包括嬴政。这力量让他忌惮,但也让他更加好奇。他不再将我视为一个简单的说客或学者,而是……一个需要重新评估、需要更耐心观察的变数。
这暂时的‘好态度’,不过是猛兽在扑击前,权衡猎物价值与风险的短暂停顿。”
他抬手指向那暮色中愈发显得巍峨森然的咸阳宫黑色轮廓,声音低沉:“你看那宫阙,它沉默不语,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无形的力场,笼罩着整个咸阳。
我们此刻虽已出宫,但真的离开了吗?不,我们只是从那个最核心的牢笼,走入了另一个更大、更无形的牢笼。罗网的目光,廷尉府的监视,乃至其他各方势力的窥探,从此刻起,只会更加严密,更加无所不在。”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林知文收回目光,看向李寒衣,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却又无比坚定的弧度,“嬴政给了我们一块立足之地,但这块地,下面是万丈深渊,四周是虎视眈眈的群狼。
我们要做的,不是庆幸获得了喘息之机,而是要想办法,在这块随时可能崩塌的立足之地上,扎下根,甚至……开出花来。”
李寒衣静静地听着,冰雪般的容颜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但那双清冷的眸子深处,却仿佛有极细微的波澜掠过。
她明白了林知文的意思。生存,从来不是嬴政的恩赐,而是需要凭借自身智慧和力量去争取的权利。之前的宫廷风波,只是拿到了入场券,真正的生死博弈,此刻才拉开序幕。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怀中的铁马冰河,抱得更紧了一些。那冰冷的剑鞘,似乎与她掌心的温度融为一体,成为这危机四伏的环境中,唯一确定的存在。
两人不再停留,迈开步伐,沿着宫前广场边缘,向着那如同迷宫般、被暮色与玄黑色建筑吞噬的咸阳街巷走去。
夕阳彻底沉没,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咸阳城华灯初上,但那些悬挂在坊门、官署前的灯笼,散发出的光芒昏黄而冷清,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建筑物的阴影衬托得更加浓重,如同潜伏的巨兽。
街道上行人稀少,宵禁的时辰虽未至,但一种无形的约束力已经让大多数人选择归家。偶尔有巡城的卫尉军士卒列队走过,黑色的甲胄在灯笼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敲打着夜的寂静,也敲打着每一个夜行者的心。
林知文和李寒衣的身影融入这片昏暗与寂静之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从他们踏出宫门的那一刻起,至少有三道以上不同来源的、若有若无的气息,便如同附骨之疽,远远地缀在了身后,交替监视,如同阴影中窥探的豺狼。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试图去摆脱。在这座被严密控制的帝都,试图完全隐藏行踪是徒劳的。他要做的,是在这被监视的状态下,找到那条能让他传播文道、同时又不会立刻触及嬴政底线的、细如发丝的路径。
前路晦暗,杀机暗藏。
但那又怎样?
他摸了摸袖中那枚徐夫子给予的、通往“鬼市”的黑色玉符,又感受了一下体内那历经锤炼、愈发坚韧的文宫与文胆。
种子既已落下,纵使土壤贫瘠,四周险恶,也总要拼尽全力,让它见到一丝天光。
他与李寒衣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加快了脚步,身影迅速消失在咸阳城错综复杂、如同血管般蔓延的巷道深处。
夜,还很长。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