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唯有檐下铁马因风作响，清音泠泠，敲碎了青禾县衙后堂凝固般的沉寂。
白日的喧嚣与尘埃已然落定，张世荣一党被连根拔起的余波，却仍在众人心头荡漾。更兼那一道自九重宫阙而来的明黄绢帛，虽已供于案上，其字里行间透出的无形压力，却比秋夜的寒意更甚，无声地渗透进每一寸空气。
姬凰屏退左右，独处静室。窗外疏影横斜，月华如练，流淌在她素白如雪的衣袂上，映得她面容愈发清冽平静，唯有一双深眸，映照着跳跃的烛火，显露出内心并非全无思量。朝堂如虎穴，前路多艰，她需以最澄明的心境，去应对那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
她于蒲团上缓缓阖目，手结定印，呼吸渐渐绵长，灵台一念不起，万缘渐次放下。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仿佛挣脱了形骸的束缚，沉入一片唯有己心可感的玄妙之境——此乃她修为精进至一定境界后，方偶然得入的“心域”，是自身道行、神识与因果的投影之地。
然而今夜，这片本应空蒙虚无的心域，却在她意念触及的刹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遭混沌如鸡子初分，清浊升降，竟于瞬息之间，衍化出一座巍峨庄严、通体宛若青玉琉璃造就的宏伟殿阁！殿宇不知其高，直入渺茫；廊柱不知其广，绵延无尽。祥云缭绕于飞檐斗拱之间，隐隐有金钟玉磬之道音自虚空传来，涤荡心尘。殿门洞开，上方悬有一块非金非木的玄色匾额，上书三个笔走龙蛇、道韵天成的古篆——“明心见性殿”！
殿内，景象更为奇绝。无数模糊不清、闪烁着各色微光的人影，正井然有序地穿梭流动。这些人影，赫然便是她近日所接触的青禾县官吏、衙役、乃至寻常百姓的心念投影！他们皆在一面面高耸如墙、光滑如水的“心鉴”古镜前驻足。那镜面非铜非玉，清澈无比，人影立于其前，镜中映出的却非全然是本来面貌，或有光华熠熠，或有尘垢沾染，或有扭曲狰狞，竟是各人心性、业力、乃至潜藏念头的直观显化！
“心念显化，因果自陈……这‘明心殿’，竟是应我近日梳理青禾因果、体察众生心念而自然生发么？”姬凰心念微动，既感玄妙，又觉理应如此。她以意念观照，见那大多数人的“心鉴”之中，光色虽明暗不一，大抵还算清正，偶有私欲杂念如浮云过境，却无大奸大恶之象，心下稍慰。
她步履从容，宛若御风，径直行至这浩瀚殿宇的最中央。那里矗立着此间最为巨大的一面心鉴，镜框铭刻着日月星辰、山川鸟兽的古老图腾，镜面则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幽深静谧，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又似能映照出亘古的轮回。
姬凰于镜前静立，灵台空明，将一缕最为精纯的本源灵识，毫无保留地渡入那幽深的镜面之中。
“嗡——”
一声似有似无的轻鸣，仿佛自灵魂深处响起。原本沉寂的镜面骤然光华大放，清辉湛湛，将整座大殿映照得如同白昼！镜面不再是静止，而是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荡开一层层柔和却蕴含着无尽信息的涟漪。那涟漪中心，灵光疯狂汇聚，交织缠绕，最终凝结成一份非帛非纸、完全由纯净灵光构成的卷轴，缓缓飘出镜面，悬于姬凰身前。卷轴之上，几个古朴文字自然浮现——“灵台明镜鉴影疏”。
姬凰伸出素手，那灵光卷轴如有灵性般，轻若无物地落入她的掌心。她徐徐展开，目光落在书上所载的内容之上。然而，仅仅看了开篇几项，她向来波澜不惊的心湖，亦不由得泛起了阵阵涟漪——
【灵台明镜鉴影疏】
· 鉴项一：慈云聚散相 (the Gathering and dispersion of passion clouds)
· 所见之影： 但见镜中影像，代表自身慈悲心性的，并非温和的甘露或柔光，而是一片浓郁得化不开、厚重如棉絮、几乎遮蔽了灵台半壁天空的白色云海。云海本身纯净无瑕，却滞重异常，凝而不散，运转迟缓，使得云下的慧光都显得有些黯淡。
· 清明的本相应为： 云卷云舒，聚散无常，应机而动，流转不息。慈悲当如春风雨露，遍洒十方而无迹，滋养万物而不恃。
· 心鉴批注： 慈悲心过炽，已近执着相。过度承载、背负众生业力与苦厄，易因外缘而动，反损及自身灵明透彻，恐成“慈云障目”之相，反碍慧光普照。需警惕“慈悲生祸害”，执着于慈悲之相，亦是烦恼根。
· 鉴项二：慧剑锋锐度 (the Sharpness of the Sword of wisdom)
· 所见之影： 影像中，一柄代表智慧决断的晶莹长剑悬于空中，剑身依旧透明，蕴含着无上智慧。然而，那剑光却不如往日璀璨，显得有些沉黯内敛，更令人心惊的是，那本应无坚不摧的锋刃之处，竟肉眼可见地卷起了些许细微的缺口！
· 清明的本相应为： 寒芒内敛，静则藏锋于鞘，动则雷霆万钧，锐意凌霄，斩业断惑，如切琉璃，无所滞碍。
· 心鉴批注： 决断之力、执行之能，相较于日益增长的慈悲之心，显现出滞涩与不足。智慧之剑因斩伐过多俗务纠缠或因心慈而迟疑，以致锋芒微损，斩业破障之力稍逊。需防“知易行难”，致使无上法理沦为空谈，崇高理念难以彻底贯彻施行。
· 鉴项三：嗔火残余烬 (the Remnant Embers of the Fire of Aversion)
· 所见之影： 镜中此处，仅有一小撮冰冷、黯淡、毫无生气的灰烬，不见半点火星，更无复燃之势。
· 清明的本相应为： 〈圆满者，心镜空明，当无此相〉
· 心鉴批注： 对世间众生，无根本嗔恨怨怒之心，此乃道基稳固、心性澄澈之吉兆，亦是修行“净土”、普度众生之根本资粮。此象甚佳，当常保任。
姬凰手持这份仿佛映照出她内心所有细微褶皱的“鉴影疏”，默然伫立，良久无言。她素来自认道心坚稳，历经轮回打磨，早已澄澈如琉璃，不染尘埃。不意在此无法作伪、直指本心的灵明映照之下，竟显露出如此清晰而深刻的“失衡”。那过度的、近乎凝滞的慈悲，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更为隐蔽、更难察觉的“我执”牵绊？这并非慈悲本身有错，而是她运用慈悲的心法，已然出现了偏差。
就在她深陷于自省与思索之际，异变再生。心域之内，那弥漫四方的清辉祥云，仿佛受到了无形力量的牵引，自发地向她身旁汇聚。道道玄奥莫测、似由纯粹规则凝聚而成的金色符文凭空闪现，盘旋交织，勾勒出一道挺拔如松、渊渟岳峙的熟悉身影。
玄煞的身影，由虚无到凝实，由模糊到清晰，悄然无声地显现于这“明心见性殿”之内。并非真身降临，乃是他一缕强横无匹、带着凛冽煞气与空寂禅意的神念，感应到此地因姬凰深层次内省而引发的剧烈气机变化，破空投影而至。
他步履沉稳，踏在灵光凝聚的地面上，却未发出丝毫声响，径直行至姬凰身侧。那深邃如星夜的目光，先是扫过姬凰沉静的面容，随即如实质般落在她手中那卷灵光熠熠的“鉴影疏”上，尤其是在“慈云聚散”与“慧剑锋锐”两项那堪称严峻的批注上略作停留。他那万年冰封般的淡漠神情间，不见丝毫意外之色，仿佛眼前所见，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看来，‘心医’不请自来，欲行那问诊切脉之事了？”姬凰终于从沉思中抬眼，眸光流转，落在玄煞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她指尖在那疏上“慈云聚散”四字轻轻一点，语气带着几分深刻的内省，又有一丝唯有在他面前才会流露的、混合着无奈与信赖的复杂情绪，“玄煞将军，或者说，洞悉心魔的玄煞‘先生’，不知对此顽疾，何以教我？”
玄煞并未直接回应她那带着些许调侃的称谓，只是目光沉静地望向那面巨大的心鉴，镜中那凝滞厚重的“慈云”倒影依旧清晰可见。他声音平稳低沉，却似蕴藏着某种直指大道的韵律：
“此乃修行必经之关隘，意料中事。你以菩萨心肠，怀度尽众生之宏愿，却行金刚伏魔之霹雳手段，心域识海之中，善恶、刚柔、慈悲与决断剧烈碰撞，自然会留下如此深刻之痕迹。慈悲若水，本性至柔，上善利万物而不争，故可载舟楫，滋养群生；然水势若过于浩大猛烈，失了河道堤防之约束，则亦能倾覆舟船，冲垮田舍，酿成一片泽国，反成灾殃。昔者大禹治水，其精髓不在‘堵’，而在‘疏’。疏浚河道，引流归海，顺应地势水性，方能化害为利。治心之道，亦是如此。”
他以千古治水之理，隐喻修行困境，言语间既契合道家“上善若水”、“道法自然”的无为真谛，又暗含兵家“因势利导”的务实智慧，可谓一针见血，直指姬凰当前困境的核心。
姬凰眸中慧光流转，如星辉闪耀，先前心头那团滞涩的迷雾仿佛被这道光芒驱散了大半，露出了更为清晰的路径。她追问道，语气中带上了真正的请教之意：“然则，依‘先生’之高见，我当如何‘疏浚引流’，方是治本正法？”
玄煞不再多言，并指如剑，那根曾斩妖除魔、沾染无数业力的手指，此刻指尖却凝聚起一缕精纯至极、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幽玄之气。那气息并非邪恶，而是带着一种“空无”、“寂灭”的本源意味。顷刻间，幽玄之气收敛固化，化作一枚灵光湛湛、表面有道纹自然流转的青色玉简，递与姬凰。
“凡俗药石，于你修为，已是无用。金石草木，安能医心？唯心法可对治心疾。依此简中所载秘要，持之以恒，方可见功。”
姬凰伸出双手，郑重接过。玉简触手温润，却隐隐透出一股令人心神宁静的凉意。她不再犹豫，神识如水银泻地，悄然探入玉简之中。顿时，一股庞大而有序的玄奥信息，如涓涓清泉，清晰无比地涌入她的心田识海：
【灵台调心秘要】
· 上卷·内炼根本法：【无住生心诀】
· 法要： 于每日子午二时，觅静室独处，盘膝暝坐。观想世间万事万物，如镜花水月，如露亦如电，如流水奔逝不息，如雁过长空无痕。心不住于任何法相，念不滞留于任何情愫忧喜。尤其需反复观想“事过心随空”之至高境界——外境纷扰而来，应对之后，心中不留丝毫痕迹，如同明镜照物，物去镜空。以此无上心法，渐渐化去对“慈悲”本身的概念执着与情感挂碍，令慈悲之心重返其“空性”本源。
· 下卷·外用行持诀：【同体大悲印】
· 法要： 于日常起心动念、待人接物之际，无论行住坐卧，皆默运此心法，于内心深处结此无形无相之“同体大悲心印”。观自身心性与山河大地、一切蜎飞蠕动、十方三世所有众生，本自一体，同源共根，无有分别，无有高下。苦乐相通，休戚与共。由此真如自性之中，自然生起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之心。此悲无特定对象，此慈无个人好恶，清净平等，周遍法界。
· 行持次第谨示： 务须先精修内炼之根本法，破执着之根，扫除“慈悲相”；后纯熟外用之行持诀，立平等之悲，显发“真慈悲”。内外兼修，先破后立，次序不可颠倒，用功不可偏废。待得九九之期圆满，心光自澈，障云尽散，慧剑冲锋，方可达至圆融无碍之境。
“无住生心……同体大悲……”姬凰于心神之中，反复诵念这八字真言，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敲打在她道心的关窍之上。先前所有的不解、滞碍、失衡之处，在这真言光辉的照耀下，竟如冰消雪融般，豁然贯通！此法不仅直指她当下心境失衡的症结，更为她指明了一条通往更高修行境界的康庄大道。
“善。此法人天罕见，深得我心。多谢。”她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坚定，向着玄煞郑重颔首致谢。这一谢，发自肺腑。
“份内之事，何须言谢。”玄煞的身影，随着话音，开始逐渐变淡，如同水墨画上被清水润开的墨迹，边缘渐渐模糊，融入周遭的清辉之中，“你若‘道心蒙尘’，灵台不明，我这‘护法尊神’，岂非徒有其名，失了存在的意义？未免……太过无趣。”
言罢，那神念投影终是彻底消散于“明心见性殿”的氤氲灵气之中，仿佛从未降临过。唯有他最后那句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调侃的关切余音，似乎还在殿中微微回荡。
姬凰手握那枚承载着无上心法的玉简，灵识缓缓从深定的状态中抽离，归返现实的身躯。她长长的睫毛微颤，双眸随之睁开。室内烛火已燃至大半，烛泪堆叠，窗外，墨色的天幕已然褪去，东方天际透出熹微的晨光，一抹蕴含着无限生机的暖金色，正挣扎着欲要喷薄而出。
她心中因前路未知、朝堂险恶而升起的一丝阴霾与沉重，此刻已然尽数散去。前方纵有千难万险，京城纵是龙潭虎穴，但她已更深刻地认知己身，明悉自身症结所在，亦掌握了调整与进阶的无上法门。道心由此洗练得更为圆融、剔透，坚定不可动摇。
就在这时，静室之外，传来几声轻重得宜、带着明显克制意味的叩门声。
姬凰收敛心神，淡然道：“进。”
房门被轻轻推开，柳娘子步履轻盈地走入。她今日换了一身利落的劲装，面上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隐忧，秀眉微蹙，来到姬凰身前，低声道：“国师，我们安插在驿馆附近的人，刚刚传回密报。”
“讲。”姬凰目光依旧平静地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
“此番京城来的天使仪仗之中，除明面上的护卫与内侍外，还混有几个形迹可疑、眼神闪烁、举止与身份殊为不符之人。他们不参与任何杂役，反而借着各种由头，在驿馆内外四处走动，尤其……尤其似乎在暗中查问、窥探……”柳娘子语气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关于玄煞将军与您的关联究竟到了何种地步，以及……将军此次归来，是仅为叙旧或短暂襄助，亦或是会……长驻您身边，参与往后一切机要。”
姬凰闻言，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忧虑或愤怒，那线条优美的唇角，反而弯起一抹洞悉全局、尽在掌握的淡然弧度。那弧度清浅，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冷冽意味，与窗外那即将破晓的晨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目光依旧投向远方那愈发明亮的天空，声线平稳如玉磬轻鸣，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已然宣判的力量，在寂静的晨空中缓缓荡开：
“哦？查问玄煞？”
“那便让他们……仔细地查，好好地问。不必阻拦，亦不必打草惊蛇。”
“正好，也让京城那些躲在阴沟暗渠里、习惯了在腐臭中钻营的‘硕鼠’们，早些习惯这尊‘护法尊神’常驻人间、监察善恶、斩妖除魔的凛冽气息。”
“免得他日，剑锋及体之时，他们……太过惊惶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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