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则演示场内,时间仿佛凝固。中州众人如同被抽去神魂的木偶,僵立原地。几位年轻弟子双腿发软,全靠互相搀扶才未瘫倒。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只有粗重紊乱的喘息声,以及云芷仙子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气的轻咳。
云珩长老胸口剧烈起伏,花白的胡须不住颤抖。他死死攥着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那蚀骨的寒意和认知崩塌带来的眩晕。他活了近千年,历经风雨,道心早已锤炼得坚如磐石,但此刻,那基石正在寸寸碎裂。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布满血丝,死死盯向林飞消失的位置,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飞!”他直呼其名,舍弃了所有客套,语气如同濒死野兽的低吼,“你……你所展露的,确是非人之力,近乎……近乎窃取造化之权柄!老夫……老夫无法否认!”
他话音颤抖,却强撑着挺直了佝偻的脊梁,仿佛要撑起即将倾塌的信念天空。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向那嵌入地面的玄重铁和巨岩上光滑得诡异的缺口,指尖因极力克制而微微痉挛:
“然!天地有常,四时有序,万物有理!此乃亘古不变之天道纲维!是星辰运转、生灵繁衍之依凭!是‘道’之显化,是吾辈修士穷尽一生所追寻、所敬畏之根本!”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质问:“可你!你视这煌煌天道为何物?视这维系乾坤之法则为何物?!竟如顽童嬉闹般,肆意涂抹,凭空捏造!你将这孕育万有的‘道’,置于何地?!你将这亘古长存的‘理’,踩在脚下?!”
碧波元君此刻也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她扶着脸色惨白、气息萎靡的云芷,温婉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从容,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忧虑和茫然。她轻启朱唇,声音虽依旧柔和,却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云珩道兄所言,亦是妾身心头巨石。林宗主,你手段通玄,已非我等可以揣度。然……天道伦常,乃秩序之本。若法则可随心所欲而更易,则善恶无凭,因果错乱,时空倒悬!此非‘顺天应道’,实乃……‘逆乱阴阳’之肇端!妾身愚钝,敢问林宗主,若世间众生皆效仿此道,各行其是,妄改法则,这朗朗乾坤,岂不化作混乱无序之渊薮?秩序何在?天理何存?”
她的质疑,已超越了力量层面,直指存在与秩序的根基。
“吼——!”赤鬃尊者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咆哮,赤发根根竖立,周身妖气不受控制地翻涌,显露出部分本体特征,獠牙毕露,“俺不懂你们那些玄奥道理!但俺生于山林,长于荒野!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天高地厚,乃万物共识!你现在告诉俺,连脚下这块地都可能把俺抛到九霄云外?!这算什么?!这天地,还有没有个准谱了?!”他的恐惧源于最原始的对稳定环境的依赖被彻底颠覆,那是一种家园根基动摇的本能恐慌。
熊裂山在一旁烦躁地跺脚,巨大的力量让黑色地面发出闷响,他瓮声瓮气地吼道:“打架就打架!谁拳头大谁说了算!俺认!可你现在连‘架怎么打’的规矩都改了,这还怎么玩?!你这不是比武,是……是耍弄!是欺天!”他挥舞着蒲扇般的大手,满脸的憋屈和无处发泄的怒火。
一直如同阴影般沉默的幽魇长老,此刻周身的黑雾剧烈翻滚,发出嗤嗤声响。他缓缓抬起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丝扭曲而诡异的表情,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桀桀桀……云珩老儿,碧波小辈,时至今日,你们还抱着那套‘天道恒常’的陈腐调子自欺欺人吗?可笑!力量!唯有掌控一切的力量,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林宗主掌握了定义法则的伟力,这本身,便是至高无上的‘道’!是凌驾一切的‘理’!你们所维护的秩序、纲常,在真正的绝对力量面前,不过是随手可以撕碎的薄纱!”
他嘴上虽如此说,但那深陷的眼窝中闪烁的光芒,却暴露了他内心深处对林飞那完全未知、无法理解力量的极致忌惮与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就在中州众人情绪激荡,质疑与恐惧达到顶点之时,林飞的身影,如同从未移动过,又似本就该在那里,悄无声息地再次凝实在场地中央。他神色依旧古井无波,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元婴修士道心崩毁、让妖族尊者本能战栗的演示,不过是拂去了衣袖上的一点微尘。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激动失态的众人,最终定格在为首的云珩和碧波身上,缓缓开口,声音平淡依旧,却带着一种仿佛源自世界之外的冷漠与疏离:
“天道?恒常?”
他微微偏头,像是在审视一个过于天真幼稚的命题。
“云珩长老,你所敬畏、所追寻的‘天道’,不过是此方天地,在无尽光阴中,经由无数偶然与必然,自发演化、沉淀而成的一套……相对而言,运行还算稳定的规则集合体。它远非完美,更非永恒。它会磨损,会耗散,会因内部逻辑冲突而趋于崩溃,如同昔日太一仙门引来的那场‘无序’浩劫。”
“它,仅仅是一套……版本陈旧、存在大量冗余代码与运行效率低下问题的……旧系统。”
“系统?”云珩瞳孔骤缩,这个完全陌生的词汇让他本能地排斥,但结合林飞的描述,他隐约明白那是指向“天道”本身,这让他感到一种亵渎神圣般的震怒,脸色瞬间涨红。
“至于碧波元君所忧心的秩序与纲常……”林飞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眼中的忧虑,看到了更深层的恐惧,“旧的秩序,若已无法适应时代变迁,无法保障更广大生灵的生存权与发展权,甚至因其固有的低效、不公与僵化,而不断滋生内耗、压迫与混乱,那么,它便已完成了历史使命,理应被更优化的秩序所取代。顽固维护这样的旧秩序,才是阻碍发展、制造混乱的真正根源。”
他抬起手,并未引动任何光华,只是虚虚一指,划过这片演示场,以及场外那被规则脉络彻底重塑的北境山河。
“我并非在‘破坏’秩序。我,只是在构建……一套全新的、运行更高效、结构更稳定、更能促进整体协同进化的秩序体系。”
“北境往昔,资源错配,内斗不休,弱肉强食,大道蒙尘。而今,山川稳固,灵机有序,万灵各得其所,皆有明晰上升路径。这,难道不比你口中那由‘自然演化’所带来的、充斥着无序竞争与残酷淘汰的旧世界,更贴近‘道’的真谛?——倘若‘道’的本质,是追求更优的存在形态与更广阔的发展可能。”
他的话语,冷酷地将“道”从一个需要顶礼膜拜、玄奥莫测的至高法则,解析为一个可以分析、评估、优化乃至替换的“管理框架”!
云珩长老气得浑身发抖,伸出的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荒谬!狂妄至极!天道至高,冥冥漠漠,岂是你能以凡俗智慧妄加评议,甚至……甚至大言不惭妄言‘优化’的?!你以何为准绳?以何为尺度?莫非就凭你一己之心念,便可代天行法吗?!”
碧波元君亦是紧蹙眉头,玉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拂尘,指节发白:“林宗主,即便旧秩序确有积弊。然新秩序之建立,其标准由何而定?其权柄由谁所执?若人人皆自以为手握真理,可代天立法,这苍茫世间,岂不成了力量至上、弱肉强食的赤裸猎场?与魔道之行径,又有何本质区别?”
争论的核心,矛盾的交锋点,已然彻底转变!
不再是“何种道法更为玄妙高深,力量更为强横”,而是急转直下,变成了——“谁,才拥有那最终的资格与权柄,来定义和裁定这方天地运行的根本规则(道)?!”
是那冥冥之中、无形无相、只能顺应感悟的“天道”?
还是眼前这个,掌握了匪夷所思之力,宣称要将“天道”作为优化对象的……人?!
林飞静静地看着他们,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第一次,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于“怜悯”的情绪,仿佛在注视一群困于二维平面,永世无法理解三维存在的渺小虫豸。
“资格?”
他重复了这个词,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绝对。
“当你们还在为谁有资格坐在这棋局旁对弈而争论不休时,”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如同无形的规则烙印,深深凿入众人的神魂,“我,已经重新定义了这棋盘的大小规格,棋子的物质构成,乃至……博弈胜负的根本逻辑。”
“并非我自认为拥有某种虚无的‘资格’。”
他的身影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仿佛与整个北境天地、与那无处不在的规则网络彻底融合,变得巍峨而不可测。
“而是当我有能力做到这一切之时,‘资格’,便已是不言自明的事实。”
“天道不仁,视万物为刍狗。我亦不仁,视天道为……可优化升级之程序。”
“这,即是我的道。”
“若觉不妥……”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那些面色惨白、神魂摇曳、连愤怒都显得苍白无力的中州众人,身影开始如同水中倒影般缓缓淡化、消散。
“……尔等,可试着来修改我所定义的规则。”
余音袅袅,人影已杳。
只留下中州观察团的众人,如同被遗弃在无尽荒原的石像,僵立原地,浑身冰冷。
道争,已然升级到了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维度。
他们面对的,不再仅仅是一个强大的对手,一个逆天的狂徒。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自视为,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已然成为了……这方天地“规则定义者”的存在。
争论道法高低?力量强弱?
在此刻,已毫无意义。
真正的问题是——谁,才是执掌这方世界根本法则的……“立法者”?
是那虚无缥缈、只能感应而无法触及的“天”?
还是眼前这个,将“天”都视为可优化对象的……林飞?
一种比面对形神俱灭更深沉、更彻底的寒意,如同万载玄冰,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与思维。他们骇然意识到,他们毕生苦修所追求的一切,他们所信奉、所敬畏的天道,在这场超越了力量层面的“道争”中,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被审视、被评估、甚至可能被“优化”或“淘汰”的对象。
道争升级,已入绝境,前路……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