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咳出一口血,喉头腥甜未散,整个人陷在冰冷的岩面里动弹不得。铁链贯穿双腕,符文在皮肤上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像被砂纸磨过肺腑。头顶云层密闭,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只有崖壁深处渗出的水珠,一滴一滴砸在石上,像是数着我残存的时辰。
可我还醒着。
胸前那枚玉珏贴着心口,余温未断。它不像从前那样滚烫,只是微微发暖,像将熄未熄的炭火,却足以让我抓住一丝清明。我不能睡,也不敢睡——方才那些画面刚浮现出来,就被符文抽走,连影子都没留下。我知道这地方的厉害,专为剜去执念而设,它要我忘了她,忘了三百年前的事,忘了那个跪在腐叶堆里、抱着母亲尸体哭到失声的小女孩。
可我记得。
哪怕记忆碎得像风里的灰,我也记得她抬起脸看我的那一刻。眼里全是血,嘴唇裂开,声音哑得不成调:“求你……救救我娘……”
我咬住牙根,舌尖抵着上颚,硬生生逼出一点痛感。神识已经开始飘了,四周的黑暗仿佛活了过来,往脑子里钻。我听见自己喘气,急促而紊乱,像濒死的兽。不行,还不能塌,只要这颗心还在跳,只要玉珏还带着温度,我就不能让它把我从她身边拉走。
“阿烬……”我低声唤,嗓音沙得几乎听不见。
那一瞬,玉珏忽然轻颤了一下。
不是错觉。
它真的动了,像是回应我心底的呼唤。紧接着,一股极细的热流顺着胸口蔓延上来,直冲识海。眼前骤然一黑,又猛地亮起——
瘴气林。
暗紫色的雾气黏在月白长衫上,脚下的腐叶厚得踩下去会陷半尺,空气中混着腐烂草木和某种动物尸骸的气息,呛得人喉咙发紧。我站在林中,年轻,未受伤,腰间轩辕剑安静地垂着。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撕破了死寂。
我朝那方向走去。
穿过扭曲的枯枝,拨开垂落的藤蔓,我看见了她。
小小的身子蜷在地上,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胸口插着一根骨刺,血浸透了衣襟,早已没了气息。小女孩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与血污,眼睛红得吓人。她看见我,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爬过来抱住我的腿。
“救救我娘……求你……她还没死……她还有心跳……”她语无伦次,指甲抠进我的裤脚。
我没有迟疑,蹲下身,探手去试那女子的脉搏。早已断绝。
我摇头:“她走了。”
小女孩浑身一僵,随即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扑回尸体上,用力摇晃:“娘!你睁开眼!你说过要带我去南边看花海的!你说过的!”
我看着她,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攥住。
我解下颈间的玉珏,轻轻系在她脖子上。她怔住了,抬头看我,眼泪一颗颗砸在玉上。
“我叫司音。”我说,“记住这个名字。以后有人欺负你,报我名号。”
她死死盯着我,嘴唇颤抖,终于用力点头。
画面到这里,突然剧烈晃动,像是被人从背后猛推了一把。符文铁链嗡鸣作响,一股巨力撞进脑海,要把这段记忆撕碎。我闷哼一声,额头冷汗直流,五指死死扣住玉珏,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不——!”我嘶吼出声,声音在崖底炸开,又被黑暗吞没。
我不能让它消失!
我又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趁着那一瞬的清醒,我拼尽全力将那段画面重新拽回眼前——
我蹲在她面前,替她擦掉脸上的血。她问我:“你会回来找我吗?”
我说:“若你还活着,我会来找你。”
她说:“那我等你。”
然后她抱着母亲的尸体,在瘴气中一步一步往前走,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散。
“阿烬!”我猛然睁眼,喉咙撕裂般疼痛,“我想起来了!你是阿烬!是我三百年前救下的孩子!是你一直记得我!是你一次次把我从魂飞魄散中拉回来!”
声音在崖底回荡,撞上石壁又折回来,像是无数个我在同时呐喊。
铁链震了一下。
符文忽明忽暗,仿佛受到了冲击。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可我不敢停,一遍遍在心里重复她的名字,像在点灯,一盏一盏,把被封印的过往重新照亮。
阿烬。
阿烬。
阿烬。
不知过了多久,我力气耗尽,脑袋无力地垂下来,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双臂被铁链锁着,血已经凝固在手腕边缘,结成暗褐色的痂。可我的心跳还在,一下一下,稳而有力。
原来不是梦。
那些碎片,那些闪回,全是真的。我不是疯了,也不是执迷。我是真的认识她,真的答应过要回去找她,真的把唯一的护身符给了她。而她,也真的等了我三百年。
玉珏的温度渐渐弱了下去,但没完全冷却。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它按在唇边,像是许诺,又像是回应。
“我没死。”我低声道,“我也回来了。”
话音落的瞬间,远处岩顶又有一滴水落下。
它划过幽暗的空气,穿过层层雾气,精准地落在我的眉心,凉得让人一颤。
我闭着眼,没动。
就在那一刹那,我听见崖壁深处,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响——
像是有人踩碎了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