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门开了。
那道巨影站在原地，古铜色的眼睛盯着我刚才站立的位置。地面裂痕还在微微颤动，空气中残留着未散的金蓝光点。我的脚刚落地，膝盖一软，立刻撑住身边断墙的边缘。体内三股力量仍在冲撞，经脉像被细针反复穿刺，但神志还算清醒。
叠风站在我左侧，剑尖斜指地面，呼吸沉重。他的右臂伤口又裂开，血顺着小臂流到剑柄上，再滴下，在石板上积了一小片暗红。他没有抬头看我，只是用余光扫了我一眼，确认我还站着。
我没有动。
刚才那一击不是为了杀它，而是为了证明我能伤到它。它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它停下了。
它的身体由无数符文构成，断裂的手臂正缓慢恢复，金青色的纹路从肩部蔓延而出，像藤蔓一样重新编织出肢体。它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然后缓缓抬起，掌心朝天，做出一个停战的姿态。
我没有放松警惕。
“它不是要杀我们。”我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稳，“是在试我们。”
叠风终于开口：“若这是圈套？”
“那就让它知道，我们不怕试。”我慢慢直起身子，将双掌放下，周身灵压一点一点收回丹田。仙缘镜沉入体内，本源之种也被我收进袖中乾坤袋。我不再运转任何法诀，也不再凝聚灵力，只以最普通的姿态站着。
我向前走了一步。
叠风没动。
我又走了一步。
巨影的眼睛微闪，却没有攻击。
我停下，抬眼看它：“前辈若只为守护，何必以杀招相迎？若您愿听一句真言，我等并无夺宝之心，只求归途通畅。”
话音落下，四周寂静。
风停了，连空中漂浮的碎石都不再晃动。整座塔仿佛陷入凝固。
片刻后，一道声音直接落在我识海里，不带情绪，也不带起伏：“五万年来，踏入此塔者三百二十七，皆怀贪念。尔等……为何不同？”
我迎着它的目光：“因我们所求不在宝物，而在使命。前辈守护之物，若真系四海安危，我等更不会妄动分毫。”
叠风这时才动了。他将剑收入鞘中，双手抱拳，动作端正而肃然：“昆仑弟子，行事有度。若前辈不信，可设验证之法。”
巨影沉默。
它的身躯完全恢复，双臂垂落，符文流转的速度慢了下来。它不再散发压迫性的空间波动，也没有再凝聚攻击术法。它只是站着，像一座古老的碑。
然后，它抬起手，指向塔心深处。
那里有一道阶梯，盘旋向上，通往黑暗。阶梯两侧立着石柱，每根柱子上都刻着我看不懂的文字。最上方，隐约可见一道门影。
“既如此，我予你一次机会。”它的声音再次响起，“通过考验，便可离去。”
我没有立刻回应。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刚才的战斗是它在试我们的实力，现在的对话是它在试我们的诚意。它要的不是答案，而是选择——我们是否愿意接受它的规则。
我深吸一口气，体内的疼痛仍未消退。每一次呼吸，肋骨处都传来钝感，像是有东西卡在那里。但我不能示弱。
“我们接受。”我说。
叠风站到我身边，虽未说话，但站姿已表明态度。
巨影缓缓转身，面向那道阶梯。它的脚步落下时，地面没有震动，可每一步都让周围的符文亮起一分。它走到阶梯前，停下，回头看向我们。
“踏上此阶者，不得反悔。”
“一旦开始，便无退路。”
我迈步向前。
叠风跟在我身后半步。
我们走到阶梯前。石阶表面光滑，映出我们模糊的身影。我伸手触碰最近的一根石柱，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像是摸到了冬日清晨的井壁。
“你们可知此地为何存在？”巨影忽然问。
我摇头：“不知。”
“此塔镇守之物，非寻常法宝，亦非天地奇珍。”它的声音低了几分，“而是时空断层中唯一完整的‘节点’。若此地崩毁，四海八荒将陷入轮回乱流，万物归墟。”
我心头一震。
难怪它如此戒备。三百二十七人，皆因贪念而来。唯有我们，未曾主动索求。
“我们只想离开。”我说，“不取一物，不毁一砖。”
它看着我，许久未语。
然后，它抬起手，轻轻一挥。
阶梯两侧的石柱逐一亮起，光芒由下至上延伸，最终在顶端汇聚成一道光门。门内隐约有影子流动，像是时间在倒转，又像是记忆在重演。
“第一关，不考力量，不考速度。”它说，“只问一句——你为何修道？”
我一怔。
这不是难题。可越是简单的问题，越难回答得真实。
我闭了会儿眼。
我想起初入昆仑虚的日子，想起墨渊在讲经台上教我们辨气行脉，想起他在课后为我单独纠正剑式。那时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只知道外面的世界太大，我想去看看。
后来，我见了太多生死，也经历了太多离别。我守过七万年的冰棺，喝过无数杯无人共饮的桃花酒。我一次次问自己，为何还要走下去。
现在我知道了。
“我修道，是为了不负所见之人，不负所历之事。”我说，“也是为了有一天，能站在重要的人身边，而不是只能看着他离开。”
巨影的眼中光芒微动。
它没有评价，只是轻轻点头。
接着，它看向叠风。
叠风沉默片刻，开口：“我修道，是为了守住该守的东西。剑出必斩，誓不回头。”
巨影再次点头。
它抬起手，光门缓缓开启。
“你们可以开始了。”
我抬脚，踏上第一级台阶。
脚下传来轻微的震感，像是踩在活物的皮肤上。整条阶梯开始发烫，石柱上的文字浮现出淡淡的光晕。我能感觉到一股力量在探查我的识海，不是攻击，而是翻阅——像有人在无声地读取我的记忆。
我没有抵抗。
叠风站在我身后，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他知道接下来的路必须靠自己走，谁也无法替谁回答。
光门之中，影子越来越多。有些是我熟悉的场景——昆仑虚的桃林、归墟的黑雾、墨渊封印擎苍时的背影。有些则是陌生的画面，像是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一座倒塌的城池，天空裂开，星辰坠落；还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
我没有躲，也没有移开视线。
我知道它在看什么。
它要看我是否真心，是否坚定，是否能在诱惑与恐惧面前，依然说出同样的答案。
台阶走到一半时，光门突然收缩。
影子消失了。
四周安静下来。
巨影的声音再次响起：“第一关已过。”
我松了口气，腿有些发软。
叠风扶了我一把。
“还有两关。”巨影说，“第二关，将在你们心中最深的执念上展开。若破不了心障，便永远困于其中。”
我没有问什么是心障。
我知道它会是什么。
我抬头看向剩下的台阶，一步一步继续往上走。
叠风始终在我身后。
光门再度打开，这一次，门内不再是影子，而是一片白雾。雾中有声音，像是有人在叫我。
我认得那个声音。
那是墨渊。
我停下脚步。
叠风低声说：“这一关，你得自己走。”
我点头。
我松开一直握着的袖角，独自踏入白雾之中。
雾很浓，遮住了视线。但我知道方向。
我往前走，脚步越来越快。
前方出现一道身影。
黑色长袍，背对着我，站在一片空地上。
“师尊？”我喊了一声。
他没有回头。
我快步上前，绕到他面前。
是他。可他的眼神陌生，像是不认识我。
“你不该来。”他说，“回去。”
“我不走。”我说，“我找了你很久。”
他抬起手，掌心凝聚出一道金光：“若你执意留下，便接我一招。”
我站着没动。
“你要杀我？”我问。
“我要试你。”他说，“试你是否真的放得下。”
我笑了下。
“若这一招能让我回头，那我就不是司音。”
他出手了。
金光直逼面门。
我没有挡。
就在光束即将击中我的瞬间，我闭上了眼。
然后，一切消失了。
白雾散去。
我站在阶梯尽头，面前是那道光门。
身后，叠风走了上来。
巨影立于高处，看着我们。
“最后一关。”它说，“你们一起走。”
我抬头看向那扇门。
门后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但我知道，我们必须进去。
我伸出手。
叠风也将手伸了过来。
两只手在空中碰到了一起。
我们同时迈步，走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