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知道了我所有的不堪和丑陋……你……是不是更想离开我了?”
祁夜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高烧未退的虚弱,更带着一种仿佛将最后一丝尊严都碾碎在尘埃里的、赤裸裸的卑微和恐惧。他靠在她身上,身体的重量几乎完全倚赖着她那单薄的支撑,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像濒死的囚徒等待最终的审判。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周芷宁早已酸软不堪的心上。所有的思绪、所有的矛盾,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
离开他?
是的,她应该想离开。从他强行将她从天台带离,囚禁在这座金笼子里开始,逃离就是她内心深处最强烈、最本能的愿望。她恨他的专横,怕他的掌控,无数次在心底诅咒这令人窒息的关系。
然而,此刻,“离开”这个念头,却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了,沉重得让她无法轻易说出口。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眸中那几乎将她淹没的乞求和不安;她感受着他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那是深植于灵魂的创伤在咆哮;她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些刚刚获悉的、血淋淋的过往——私生子的屈辱,母亲的酗酒与自残,那场在十岁孩童眼前发生的、惨烈至极的自杀……
这个男人,这个外人眼中冷酷强大的商业帝王,内里早已被童年的噩梦啃噬得千疮百孔。他将她视为唯一的光,不过是在无尽黑暗中挣扎求生时,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执念是扭曲的,是病态的,但其根源,却是如此令人心碎的悲剧。
强烈的同情和悲悯,像汹涌的潮水,几乎要将周芷宁彻底淹没。她能感觉到自己坚硬的心防,正在这潮水的冲击下,一点点软化,崩塌。
他问,是不是更想离开。
理智告诉她,答案是“是”。但情感却像一团乱麻,缠绕着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吐出那个残忍的字眼。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峙中缓缓流逝。祁夜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脸上移开,那里面的希冀如同风中的残烛,仿佛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能决定其明灭。
周芷宁的内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战。一方面,是根植于自我保护和自由渴望的、想要逃离的呐喊;另一方面,是面对一个破碎灵魂时,那种源于人性本能的、巨大的不忍和怜惜。
她该怎么办?
拥抱他,告诉他她不会离开?这无异于认同了他病态的依赖关系,将自己更深地捆绑在这座牢笼里,她做不到。
推开他,冷酷地承认自己只想逃离?看着他眼中那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看着他可能因此彻底坠入疯狂的深渊?在知晓了这一切之后,她发现自己……竟然也做不到如此决绝。
最终,一种折中的、带着试探和自我保护意味的决定,在她心中成形。
她不能给他虚假的希望,但也无法在此刻给予他致命的打击。
她微微偏过头,避开了他过于灼热和脆弱的视线,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还在发烧,需要休息。别说这些了。”
这是一个回避。一个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模糊的回应。
她感觉到靠在她身上的祁夜,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眼中那摇曳的希望之火,似乎黯淡了几分,但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她的回避而暴怒或强迫。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周芷宁心头发酸——有失落,有了然,有苦涩,甚至……还有一丝解脱般的平静?仿佛他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而她的不直接否定,对他而言,已经是一种仁慈。
他缓缓地、凭借着自己的力量,站直了身体,稍稍拉开了与她的距离。那温暖的、带着病气的依靠骤然离去,周芷宁竟感到一丝莫名的……空落。
“是啊,”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其疲惫的笑,声音低哑,“还在发烧……大概是烧糊涂了,说了些胡话。”
他像是在为她找借口,也像是在为自己那片刻的失态和卑微找台阶下。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和尴尬。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那些刚刚被血淋淋剖开的过往,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他们中间。
周芷宁看着他强撑着的、摇摇欲坠的站姿,看着他苍白脸上那不正常的红晕,终究还是无法硬起心肠。
“你……先回床上躺着吧。”她低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我去让阿香把药和粥送上来。”
祁夜没有反对,他点了点头,动作有些迟缓地转过身,朝着门口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脆弱。
周芷宁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有些虚浮的脚步,下意识地伸出手,虚扶在他的身侧,生怕他下一刻就会倒下。
走到门口,祁夜的手握上门把,却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传来,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那些过去……很脏,很恶心,我知道。”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气,“你可以同情我,也可以……更厌恶我。这是你的权利。”
“但是,”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深入骨髓的执拗,尽管虚弱,却依旧清晰,“周芷宁,我不会放你走。永远都不会。”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他的身影,也隔绝了他最后那句如同诅咒又如同誓言的话语。
周芷宁僵立在门口,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他接受了她的回避,甚至为她找了借口。他没有因为她的同情而欣喜,反而敏锐地指出了这同情的存在,并近乎自虐般地承认了自己过去的“肮脏”和“恶心”。
但他同时也再次明确了他的底线——绝不放手。
他像是在说:你可以怜悯我,可以憎恨我,但无论如何,你都必须留在我身边。
这种清醒的认知和偏执的坚持,让周芷宁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但在这寒意之中,却又诡异地掺杂着一丝……酸楚的理解。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问题,却无力改变,只能紧紧抓住他唯一的光源,哪怕这光源本身也憎恶着这束缚。
周芷宁缓缓走回房间中央,感觉浑身乏力。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情复杂得像一团被猫咪彻底玩弄过的毛线,再也找不到头绪。
同情与距离。
是的,她同情他,深切地同情那个十岁目睹母亲惨死的男孩,同情那个在歧视和冷漠中长大的私生子。这份同情如此强烈,几乎动摇了她逃离的决心。
但她也必须保持距离。不仅仅是物理上的距离,更是情感上的。她不能让自己沉溺于这份同情之中,不能让自己被他那破碎的过去和病态的依赖所绑架,从而迷失自我,彻底沦为治愈他创伤的“药”。
这其中的平衡,该如何把握?
靠近,危险;远离,不忍。
她被困在了一个情感的悖论里,进退维谷。
这一夜,周芷宁辗转反侧,祁夜最后那句“永远不会放你走”和他离去时脆弱又孤绝的背影,在她脑海中反复交替。直到天快亮时,她才迷迷糊糊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睁开眼,朦胧的晨光中,她看到自己的卧室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手中似乎……端着什么东西。是阿香吗?还是……他?周芷宁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睡意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