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夜那句低沉的耳语——“别担心,只是些……简单的核对。”——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周芷宁混乱的心湖上,却未能抚平那层层荡开的涟漪。它听起来像是安抚,却又清晰地划下了一道界限,将她暂时隔绝在他此刻即将面对的核心风暴之外。
她看着他挺拔冷峻的背影消失在书房内侧的会议区,厚重的隔音门缓缓合拢,将里面即将开始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与她彻底隔绝。书房外间,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他的冷冽气息和方才那短暂交锋留下的紧张余韵。
周芷宁缓缓坐回沙发,目光落在面前茶几上那个依旧亮着屏幕的平板电脑上,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如同神秘的密码,代表着一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熟悉是因为她曾系统学习过,陌生是因为它此刻与祁夜、与这座囚禁她的牢笼紧密相连。
她这一步,到底是走向了更深的囚笼,还是通往某种意想不到的出口?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她知道,既然已经踏出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与其被动地陷入更复杂的局面,不如主动去掌握一些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驱散心中的迷茫和不安,伸手拿起了那个平板电脑。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解锁,调出李秘书刚刚发来的、拥有部分权限的内部系统界面和需要她“简单核对”的第一批资料。
工作是熟悉的领域,数字和逻辑是她可以暂时躲避情感风暴的避风港。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投入到那些报表和数据流中,试图用理性的分析,压制住内心深处那翻涌不息的、关于信任、自由与情感的巨大矛盾。
接下来的几天,周芷宁的生活多了一项固定的内容。每天上午,在医生为祁夜检查换药之后,她会准时出现在书房,接收李秘书通过加密渠道发送过来的、经过筛选的数据包和待核对文件。
祁夜遵守了他的承诺,给予了她一个相对独立的工作空间和有限的权限。他并没有过多干涉她的工作,大多数时间,他要么在会议区处理其他更核心的事务,要么就在沙发另一端,用那只未受伤的左手,沉默地翻阅着其他文件,或者通过耳机进行远程沟通。
两人共处一室,大部分时间却各自沉默,只有纸张翻动、键盘敲击(周芷宁使用外接键盘)和偶尔低沉的指令声打破宁静。这种相处模式,奇异地将之前的剑拔弩张化解为一种近乎……**同事**般的平静。
周芷宁很快发现,祁夜交给她的,确实并非核心机密,大多是一些历史数据的回溯比对、基础报表的勾稽关系验证,以及部分海外子公司例行报告的初步审阅。工作本身并不复杂,但极其繁琐,需要耐心和细心。
她做得异常认真。不仅仅是为了回报那份她尚无法完全定义的“信任”,更因为,在工作状态下,她能够暂时忘记自已“囚徒”的身份,重新找回一丝属于“周芷宁”的、独立的价值感和掌控感。她甚至在其中,找到了一种久违的、专注于某事而心无旁骛的平静。
祁夜虽然不过问她的具体进程,但她能感觉到,他偶尔投来的、落在她专注侧脸或正在书写的笔记上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是审视和掌控,更像是一种……沉默的观察和评估。
偶尔,当她遇到一些系统权限无法查询、或者对某些业务背景不甚了解而卡壳时,她会抬起头,看向他。往往不需要她开口,只要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超过三秒,他就会若有所觉地抬起眼。
“哪里不对?”他会直接问,语气平淡。
周芷宁便会指出疑问所在。
他通常会言简意赅地给予解答,或者直接告诉她要联系哪个部门的哪位接口人获取补充信息。他的思路清晰,切中要害,展现出一个庞大商业帝国掌舵者应有的精准和效率。
这种纯粹基于工作的、简洁高效的交流,像一种无声的润滑剂,微妙地改善着两人之间那曾经只有伤害与对抗的关系。
这天下午,周芷宁在核对一份关于欧洲某个环保科技项目的长期投资回报分析报告时,再次发现了几处数据衔接上的微小异常。这些异常非常隐蔽,若非她极其仔细地逐行比对前后多年的数据,几乎难以察觉。它们看起来更像是历年累积下来的统计口径或归类上的小瑕疵,并不像之前那个东南亚项目一样涉及资金问题,但汇集在一起,却可能影响最终分析结论的准确性。
她蹙着眉,习惯性地拿起笔,在打印出来的报告旁空白处,详细地标注出了这些异常点,并写下了自已的初步分析和疑问。这是她学生时代就养成的习惯,喜欢在纸面上梳理思路。
做完标注,她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将问题和报告通过系统反馈给李秘书。一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祁夜已经结束了手头的工作,正站在她斜后方的书架前,似乎在找书,目光却落在她摊在桌上、写满娟秀字迹和各种标记的报告纸上。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周芷宁的心微微一动。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点击发送,而是拿起那份写满笔记的报告,转身面向他,语气带着工作时的客观:“祁夜,这份欧洲项目的回报分析报告,我核对完了。主体数据没问题,但我发现了几处历年数据统计上的微小不一致,可能源于早期归类标准不统一,我都在旁边标注了。虽然不影响大局,但如果要追求分析模型的绝对精确,建议可以让项目组后期统一校准一下口径。”
她将报告递向他,手指点着自已标注的地方。
祁夜走了过来,没有接报告,而是就着她的手,低头浏览她写下的那些清晰的分析和疑问。他靠得很近,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再次将她笼罩。周芷宁甚至能看清他低垂的、浓密睫毛的弧度,以及他专注时,下颌线绷紧的冷硬线条。
他看得很仔细,半晌,才直起身,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里面欣赏的意味更加明显。
“很细致。”他给出了一个简短却分量不轻的评价,“这些问题,之前负责常规审核的人,至少经手了三轮,都没有提出来。”
他的肯定,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让周芷宁心底泛起一丝微妙的涟漪。不是欣喜,更像是一种……被专业认可的慰藉。
“可能……因为他们更关注大方向的合规性和风险,对这种历史遗留的细节瑕疵,默认接受了。”周芷宁客观地分析道。
祁夜点了点头,没再就报告本身说什么,而是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做这些……会觉得枯燥吗?”
周芷宁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关心这个。她摇了摇头,实话实说:“不会。和数据打交道,比……胡思乱想好。”她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些可能引发敏感的话题。
祁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未尽的言语。他没有点破,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忽然说道:“明天,有一个非正式的、与这个欧洲项目团队的视频沟通会,主要是回顾项目历程,讨论一下未来的技术迭代方向。如果你感兴趣,可以一起听。”
这又是一个超出预期的邀请。
让她参与内部会议,哪怕是非正式的、偏向技术交流的会议?这意味着,她将不再仅仅是一个幕后的数据核对者,而是有机会接触到更前沿的项目动态和团队思维模式。
周芷宁看着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任何试探或控制的痕迹,但他的眼神很平静,只有一种基于她刚才表现出专业素养的、自然而然的延伸邀请。
她发现,自她开始接触这部分工作以来,祁夜似乎在用一种缓慢而谨慎的方式,**调整**着与她相处的方式。他不再仅仅将她视为一个需要被禁锢的“光”或“藏品”,而是开始……看到并认可她作为“周芷宁”这个独立个体的能力和价值。
这种认知上的转变,所带来的关系改善,远比任何言语上的道歉或保证,都更加真实和有力。
周芷宁的心,在这种切实的、基于尊重(哪怕是有限度的尊重)的互动中,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微弱的暖意。那坚冰覆盖的心湖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融化。
她迎上他的目光,这一次,没有太多挣扎和犹豫,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会准时参加。”
祁夜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几乎难以称之为笑容的柔和弧度。但那瞬间柔和下来的眼神,却清晰地映入了周芷宁的眼中。
第二天,周芷宁提前十分钟进入了书房的视频会议区。祁夜还没有到,她独自坐在巨大的屏幕前,看着上面倒映出的、自已有些紧张的模糊身影,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这全新的体验。然而,就在会议即将开始的前一刻,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祁夜惯常坐的主位旁边的桌面,那里除了常规的会议设备,还多了一个小小的、极其精致的白色陶瓷杯,杯子里冒着淡淡的热气,散发着她熟悉的……薰衣草茶的香气。那是她母亲去世后,她偶尔会喝来安神的茶。他……连这个都记得?还特意为她准备了?周芷宁看着那杯氤氲着热气的茶,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再次被投下了一颗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