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日，当卢方舟的密信由信使快马加鞭送至周天琪与谷一虎手中时，二人屏退左右，一同拆阅。
看完信中卢方舟最新给他们的指令后，两人顿时面面相觑，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
“侯爷让咱们……就赖在，哦不，是‘扎根’襄阳，不回去了？”
谷一虎挠了挠头，感觉这转折有点大。
周天琪则更加沉稳，他仔细阅读着信中后续内容。
卢方舟在信中，详尽阐述了将他们这支偏师常驻襄阳的战略意义，控扼南北枢纽、吸纳流民资源、树立宣府旗帜、作为未来南下跳板等等。
每一条都鞭辟入里，让周天琪深感侯爷目光之深远。
看完后，他与谷一虎对视一眼，都感到了肩上沉甸甸的担子。
这已非单纯的军事任务，而是涉及政治、经济、民生的长期经营，难度远超阵前杀敌。
还好，信末提到，侯爷已调派能吏张晓峰携文吏、靖安司精锐火速前来协助，这才让他们稍微安心了些。
卢方舟甚至为他们想好了留下来的官方借口。
信中写道，他们可以以“协助杨督师清剿张献忠残部、防止其死灰复燃”以及“安抚地方、处理左良玉、贺人龙两部溃兵引发的后续动荡，确保湖广腹地稳定，为朝廷守住钱粮重地”为由，暂时滞留下来。
至于这个“暂时”是多久，自然可以灵活掌握嘛。
看着侯爷给出的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周天琪和谷一虎都觉得脸上有些发烫，这借口找得……
嗯，着实有点勉强啊……
他们自己都觉得难以理直气壮地说出口。
回想起上次拒旨风波，那场面至今让他们有些尴尬。
宣旨太监王之心当时的脸色，从春风和煦到瞬间冰封，最后红了眼眶。
他们觉得，要不是忌惮他们身后如狼似虎的卢家军，恐怕当场就要跳起来治他们一个“大不敬”之罪了。
而杨嗣昌杨阁老，当时的反应更是精彩，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身体微颤，显然是气到了极点。
虽然，最后还是杨嗣昌强忍着那份被当众“暴击”的尴尬与羞愤，硬是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上前打圆场，对王之心说道：
“王公公息怒，二位将军这是骤闻天恩，欣喜过度，以至于语无伦次了！他们乃是武人，性子直，心中对陛下、对朝廷的忠诚天地可鉴！此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
这才勉强将场面稳住，没让王之心当场失态，可那太监已是一日也不肯多留，当日便委屈回京了。
自打那以后，杨嗣昌见到他们就没给过好脸色，还三番五次明里暗里催促他们，既然献贼已灭，左、贺已除，也该功成身退，率军返回宣府了。
只是没有得到卢方舟的明确指令，周、谷二人只能厚着脸皮，假装听不懂，找各种理由拖延，硬是赖着不走。
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谷一虎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瓮声瓮气地道：
“怕个鸟！现在襄阳各门要害都在咱们手里握着，城防咱们也接管了大半。
咱们先不跟杨嗣昌那老小子提长期留下这茬。侯爷不是说了嘛，张晓峰那家伙很快就到。
那小子肚子里弯弯绕多，能说会道，这种扯皮耍赖……哦不，是这种交涉谈判的事儿，让他去顶在前面最合适！”
周天琪一听，觉得此言甚是有理。
让他们带兵打仗没问题，但这种需要厚着脸皮、绞尽脑汁跟那些文人扯皮周旋的事情，确实非他们所擅长。
让专业的来对付专业的，才是正理。
“好！就依老谷所言。在晓峰到来之前，咱们尽量避开杨督师，埋头整军、安抚流民，先把咱们自己的根基打牢靠。”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周、谷二人几乎是绕着杨嗣昌的行辕走，全力处理军务和民事，静待援手。
几天后，风尘仆仆的张晓峰，终于带着一批精干人员在一千多卢家军的护卫下，抵达了襄阳。
这些人马是补充周、谷二人的部下，在南下各场战斗中损耗的。
周、谷二人闻讯，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亲自迎了出去，心中大石总算落下一半。
……
“什么？”
杨嗣昌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死死盯着面前笑容可掬、眼神却透着精明的张晓峰大声道：
“张参赞你说，你们宣府的人马还要在襄阳再停留一段时间？”
“是啊，阁部大人明鉴。”
张晓峰脸上堆满了笑，语气却十分肯定道：
“我部刚接到紧急军情，献贼虽已伏诛，然其剩余数万残部被其义子孙可望等人接管，他们窜踞郧阳、荆襄交界的深山密林之中，蠢蠢欲动，对襄阳虎视眈眈，更是扬言要再来给献贼报仇，屠光襄阳城呢！”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脸色开始变得难看的杨嗣昌，继续大义凛然地说道：
“我们侯爷远在宣府，闻此讯息，亦是忧心忡忡。但侯爷常说，‘做事要有始有终，护佑百姓方为军人之责’！
尽管我宣府直面北虏，防御任务极重，各处都缺人手，侯爷他老人家日思夜想，都盼着周总兵、谷副将能早日率军北返以固边防，但是—”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显得无比沉重道：
“但是，面对此等威胁襄阳数十万军民安危的巨患，我宣府军岂能坐视不理？岂能因一己之私，而置湖广父老于不顾？
侯爷思虑再三，虽知朝廷或有疑虑，但我宣府军甘愿暂缓北归，自担风险，协助阁部大人，务必彻底扫清献贼余孽，永绝后患，保得襄阳乃至整个湖广北境之安宁！
此乃我宣府上下，对朝廷、对百姓的一片赤诚之心呐！”
听完张晓峰这番颠倒黑白到近乎无耻的言论，饶是杨嗣昌涵养功夫再好，也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脸色由青转紫，握着茶杯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心中怒骂：
“无耻之尤！简直是无耻之尤！”
这些宣府的家伙，真是他仕途上的克星呐！
先前拒旨，让他颜面扫地。
王之心回京禀报后，崇祯龙颜大怒，觉得卢方舟及其部下简直骄横跋扈到了极点。
连带着，对他这个“举荐有功”、“运筹帷幄”的督师也大为不满，认为他乱出主意，又未能有效节制这些骄兵悍将，让朝廷蒙羞了。
最后更是发来一封措辞严厉的密旨，让他“速速打发走那些不识抬举的宣府军马，令其即刻滚回宣府，日后剿贼，再难亦不用彼辈！”
同时，崇祯为了尽快掌握左、贺留下的兵力。
不仅催促他加紧整编，还特意从京营派来了孙应元和黄得功，协助他接管部队，意图在整肃完成后，让他杨嗣昌继续带着这些兵马去围剿李自成等流寇。
他这边正顶着压力想办法赶人，没想到张晓峰今天就跑来给他上演了这么一出“忠心为国”的戏码！
杨嗣昌强压住怒火，他知道硬来肯定不行。
宣府军战力强悍且此刻就驻在襄阳城内，真撕破脸，后果不堪设想。
他只能继续和稀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张参赞忠勇可嘉，定北侯更是心系朝廷，体恤百姓，本督感佩莫名。只是，大军久驻，钱粮耗费甚巨，且恐惹朝野非议啊……”
张晓峰立刻接口：
“阁部放心！粮饷问题，我部可自行筹措一部分，绝不给朝廷和阁部添太多负担！至于非议……
我宣府军行得正坐得直，为保境安民而暂留，相信陛下和朝堂诸公，最终必能明察我等效忠之心！”
杨嗣昌看着张晓峰那副“铁了心要赖着不走”的模样，知道再说无益，只能挥挥手，疲惫地说道：
“此事容本督再思量思量，上报陛下圣裁吧。”
如今他也只能用“拖”字诀，暂且不将此事上报崇祯，免得再受牵连。
或许，过一阵子，宣府军便会自行离开了吧……
……
漠南，归化城（今呼和浩特）。
六月十日，天高云阔，风和日丽，归化城外，却是一片肃杀与雄壮的景象。
巨大的卢字帅旗和各式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遮天蔽日。
四万七千战兵已然列成数个庞大的方阵，鸦雀无声，唯有战马偶尔的响鼻和铠甲兵刃碰撞的轻微铿锵声，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在草原上空。
卢方舟身着玄甲，立于点将台上，目光如炬，缓缓扫过下方这支即将远征漠北的雄师。
刘文秀、罗火、霍伟、孙安仁、黄大柱、邬瑶忠、孔国豪、吕然包括察哈尔部的诺尔布在内等将领肃立其后，人人脸上都透着激动与肃穆，眼中燃烧着建功立业的炽热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