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二月的寒风，像刀子似的刮过巴蜀的崇山峻岭，卷起枯叶与碎石，在山谷间呼啸穿梭。
张献忠勒住胯下战马，那双细长的眼睛眯成两道缝，扫过眼前层峦叠嶂的山影，嘴角忽然咧开一个冰冷的笑。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风霜，摸了摸长须，声音洪亮如钟，震得身旁人的耳鼓嗡嗡作响：
“杨嗣昌这老小子，真是猪油蒙了心！把朝廷的家底全搬来四川围堵咱老子，却忘了他那襄阳老窝，如今怕是空得能跑马，连一千像样的守军都凑不齐了吧！”
他一边说，猛地一拍大腿，胯下战马被这力道惊得刨了刨蹄子。
张献忠转头看向身后的孙可望、白文选等义子和心腹将领，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道：
“不跟这群蠢货在山里捉迷藏了！传令下去，全军掉头，东出湖北，直接端了杨嗣昌的老巢襄阳！”
“义父英明！”
孙可望策马往前踏出一步，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笑道：
“襄阳乃江汉重镇，富庶甲天下，又是杨嗣昌围剿咱们的根本所在，城里还有朝廷分封的藩王宗室。若是能一举拿下，不仅能缴获无数粮草军饷，更能让天下震动，到时候那杨嗣昌还不得抹脖子向皇帝老儿谢罪！”
“干他娘的！早该如此！”
白文选性子更烈，他吼道：
“跟这群官军在山里磨了几个月，老子的刀都快生锈了！也该让弟兄们去襄阳，尝尝那里的酒肉和娘们了！哈哈！”
其余将领也纷纷附和，军中顿时响起一片震天的叫好声，连日来在山中转战的疲惫，瞬间被要去奇袭襄阳的亢奋取代。
计议已定，张献忠当即下令拔营。
他的人马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摆脱了明军的纠缠，如同一条蛰伏的巨蟒，迅速向东折返。
途经当阳时，张献忠叫住了罗汝才，让大军暂且停驻。
罗汝才也是明末农民军“十三家”核心首领之一，与张献忠、李自成等人齐名，因狡黠多谋、善变凶狠，人送外号“曹操”。
他早年间便与张献忠合兵抗明，此次又一起抵御杨嗣昌的围剿，麾下坐拥上万兵马，其中精锐老营战力剽悍，在战场上屡挫官军。
此人膀阔腰圆、身材魁梧，眉骨至下颌的一道深疤，是早年恶战留下的印记，让他本就粗犷的面容更添几分凶悍。
可他的行事风格却与外表截然不同，向来谨慎多疑，最擅长用虚虚实实的疑兵之计牵制敌军。
而且，他和李自成不同，极度贪图享乐，向来把“不能享乐，老子为什么要做贼”挂在嘴边。
即便随军转战、身处战火，他也始终带着成群妻妾与女乐，营帐中丝竹不绝、珍馐满案，绫罗绸缎与刀枪剑戟共处一室，活得恣意张扬得很。
“罗兄弟！”
张献忠拍了拍罗汝才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郑重：
“咱主力东进襄阳，这里就交给你了。
你在此地多竖旗帜，遍燃炊烟，再让弟兄们时不时擂鼓呐喊，弄出我大军主力仍旧在此的架势，好好陪那些蠢货耍耍，拖得越久越好！”
罗汝才嘿嘿一笑，刀疤在脸上扯出一道狰狞的弧度，他抱了抱拳：
“八大王放心！保管让杨嗣昌他们以为你们还在山里打转，就算他们起了疑心，老子也能把他们骗得团团转！等你们拿下襄阳，老子再带着弟兄们跟你们汇合，一起吃香的喝辣的！”
张献忠满意地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的话，便带着主力继续东进。
张献忠走后，罗汝才下令部下在当阳周边的山头、河谷遍插旗帜，每隔十里便设一个营寨，营中燃起熊熊篝火，白日里炊烟袅袅，夜晚则鼓声阵阵，硬生生营造出大军仍在原地的假象。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张献忠的主力骤然失去踪迹，起初明军将领还被罗汝才的疑兵之计蒙在鼓里，但没过几日，猛如虎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猛如虎是明军中的悍将，向来以忠诚勇猛着称，此次随杨嗣昌围剿张献忠，他始终冲在最前线。
黄陵城一战，他麾下的精锐几乎损失殆尽。
长子猛忠为了掩护主力撤退，率领亲兵死守阵地，最终力战殉国，尸体被流寇乱刀砍得辨认不出。
跟随他多年的副将、亲兵也死伤过半，往日里浩浩荡荡的队伍，如今只剩下两千余残兵，士气低迷。
连日来，猛如虎整日沉默寡言，眼眶深陷，布满血丝。
他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帐中，望着长子的遗物发呆，腰间的佩刀被他摩挲得发亮，心中既有丧子之痛，又有兵败之辱。
更让他憋屈的是，左良玉、贺人龙等将领，明明手握重兵，却在黄陵城之战中坐视不救，只顾着保存实力，眼睁睁看着他的部下浴血奋战、全军覆没。
“都是一群误国误民的奸贼！”
猛如虎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夜空嘶吼，声音里满是悲愤与不甘。
他自问一生忠诚，为国征战，到头来却落得家破人亡、部下凋零的下场。
而那些畏缩不前、拥兵自重的家伙，却能安然无恙，这世道何其不公！
但悲痛之余，猛如虎也并未丧失战场宿将的敏锐。
根据种种蛛丝马迹，他发现，对面贼军有虚张声势之嫌，派去侦查的斥候也回报，只看到旗帜林立，却极少见到贼军的动向。
他猛然意识到出了大问题：
“不对劲，张献忠的主力一定不在这儿了！”
猛如虎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结合近日来义军的动向，以及襄阳作为杨嗣昌后方重镇的重要性，他瞬间猜到了张献忠的意图：
“不好！献贼这是玩金蝉脱壳，他要去偷袭襄阳！”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尽管心中满是消沉与愤懑，但忠诚的本能还是让他不敢耽搁。
他立刻召集残余部下，连夜整理情报，将自己的分析与判断一一写清，随后挑选了数名最精明强悍的亲兵，让他们带着这份情报，星夜兼程赶往重庆，禀报给督师杨嗣昌。
猛如虎拍着领头亲兵的肩膀，声音沙哑道：
“务必火速将消息送到杨阁老手中，晚了，襄阳恐怕就危矣！”
那几个亲兵领命，翻身上马，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