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皇宫大殿。
往日里庄严肃穆的氛围,此刻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所取代。
岳托、阿巴泰,以及侥幸逃回的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汉将,盔甲不整,衣袍沾满尘土与干涸的血迹,如同斗败的公鸡般,匍匐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已经将粗略清点后的伤亡数字呈报了上去。
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如同重锤般砸在大殿每个人的心头。
出征时浩浩荡荡的三万八千满蒙大军,如今跟随他们回到盛京的,竟不足两万,损失了一半人马!
而其中还有很多人带着铳伤、炮伤,以他们的医疗水平,后续不知还有多少人会死、会残疾!
首先是汉八旗,除了孔有德等人带回来的少数亲兵,近乎全军覆没,而这些人很多是跟随孔有德他们降清的老兵。
这一次,等于汉八旗刚组建后第一次出战,就被打断了脊梁骨!
蒙八旗,一万二千人出征,折损三分之一,只剩八千残兵败将。
而最让所有满洲亲贵心胆俱裂的,是那支代表大清根基的满八旗精锐!
一万六千出征的勇士,竟然只回来了九千余人!
尤其是鳌拜和他麾下那四千作为破阵尖刀的重甲铁骑,竟落得个全军覆没、鳌拜生死不明的下场!
龙椅之上,黄台吉那肥胖的身躯因极致的愤怒而在微微颤抖。
他的脸色先是涨得通红,旋即又转为一种骇人的青白,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双细长的眼睛里燃烧着仿佛要噬人的火焰。
他死死盯着跪在最前面的岳托,那个他素来倚重、视为左膀右臂的心腹。
“啪!”
一声脆响,黄台吉猛地将御案上那方珍贵的玉镇纸狠狠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废物!一群废物!”
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震动了整个大殿,他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心和滔天的怒火。
“三万八千大军!三万八千勇士啊!
还有蒙古人的四万人马,竟然打成这副模样!我大清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如此惨败!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身躯带来沉重的压迫感,几步冲到岳托面前,手指几乎要点到岳托的鼻子上,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嘶哑变形:
“岳托!你告诉朕!你是怎么打的仗?!怎么就能把鳌拜和四千重骑都给朕丢在了漠南!你怎么还有脸回来见朕?啊!”
浓烈的杀意如同实质般从黄台吉身上散发出来,笼罩着整个大殿。
除了多尔衮眼中露出一丝异样的光芒,其他周围的亲王、贝勒和汉臣们都吓得屏住了呼吸,冷汗直流。
若非跪在眼前的是战功赫赫、身份特殊的岳托,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恐怕盛怒之下的黄台吉早已下令推出午门斩首,以泄心头之恨,震慑全军了。
岳托将头埋得更低,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颤声道:
“臣……臣罪该万死!有负圣恩,请皇上治罪!”
阿巴泰也连忙叩首:“臣等无能,请皇上重罚!”
孔有德等人更是磕头如捣蒜,带着哭腔道: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啊!”
黄台吉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岳托的后脑勺,右手几次抬起又放下,显然在极力克制着当场杀人的冲动。殿内空气凝固,落针可闻。
良久,黄台吉猛地一甩袍袖,转过身,一步步沉重地走回龙椅,颓然坐下。
他知道,此刻杀了岳托于事无补,反而会动摇军心、自断臂膀,让多尔衮之流看笑话而已,最后理智终于勉强压过了焚心的怒火。
他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狂暴稍减,但寒意更浓。
他用一种冰冷到极点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说!给朕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从黑水洼开始,到浑善达克,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卢方舟,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把你们打成这副德行!”
听完了岳托、阿巴泰等人关于黑水洼遇伏、火铳对决溃败、骑兵突击受挫以及最后中路崩溃的详细禀报。
黄台吉那阴鸷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缓缓转向了跪在后方、体如筛糠的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汉军旗将领身上。
这些他原本寄予厚望,投入大量资源打造的火器部队,此战的表现堪称灾难!
孔有德等人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实质,刺得他们灵魂都在颤抖。
他们深知,此战大败,必须有人承担责任,而他们这些外人无疑是最佳的替罪羊。
强烈的恐惧攫住了他们,生怕就此失去主子的信任,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皇上!皇上明鉴啊!”
孔有德率先磕头,声音听起来沉痛无比:
“非是奴才等不尽心,实是那明军的火器,太过犀利诡异啊!”
耿仲明也连忙补充,他努力地寻找着理由道:
“是啊皇上!他们的火炮,无论是大型的还是小型的,皆是可更换子铳,射速远胜我军的红衣大炮,而且他们的炮子似乎也与我军不同,威力更大!”
尚可喜也带着后怕的语气描述步兵对决:
“还有明军的火铳,无需火绳点火,全是燧发的,不怕风雨,射击更为迅捷。
另外此次火铳对决时,明军每排火铳手数量是我军两倍。
他们齐射之威,如同排山倒海,我军阵线单薄,实在难以抵挡……
他们甚至还有能在马背上发射的短铳和会爆炸的飞雷……”
黄台吉面无表情地听着,未发一言,目光又转向岳托和阿巴泰,似乎在询问真伪。
岳托与阿巴泰对视一眼,虽然他们内心极度鄙夷这些汉军旗的拙劣表现和临阵脱逃,但在事实面前,也不得不承认某些客观差距。
岳托沉声道:
“皇上,孔有德等人虽作战不力,但其言大部属实。
明军之火炮,射速、精度确在我军之上,其火铳齐射之密集,亦是我军从未遭遇。此外,明军尚有数种新式火器,于战场上效果显着。”
说到这里,岳托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禀报道:
“此次,臣在清理战场时,命人仔细搜寻,侥幸拾得数颗明军投掷而出却未曾爆炸的……嗯,‘小型万人敌’。”
黄台吉听后目光一凝:
“哦?呈上来!”
很快,几名侍卫小心翼翼地将几枚黑乎乎、带有木柄的铁疙瘩呈上御前。
岳托指着它们描述道:
“此物投掷便利,虽爆炸威力不如火炮,但声若惊雷,破片四射,还会燃起大火,于近距离对付密集步骑,尤其是惊扰马群、扰乱阵型,效果极佳!
我军数次冲锋,便受挫于此物与明军之长矛、火铳的配合之下。”
黄台吉仔细打量着这几枚“小型万人敌”,肥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他当然知道,技术的差距,是实实在在的,无法完全用勇气完全弥补。
更何况,与卢方舟数度交锋,他麾下明军之悍勇,亦绝不逊于我八旗劲旅!
黄台吉沉声道:
“将此物立刻移交工部,命工匠仔细拆解研究,不惜工本,务必仿制出来,并要加以改进!我大清,绝不能在此等利器上落后于人!”
“不止于此!卢方舟部所用的燧发火铳、各种火炮,其射速、精度、可靠性皆远胜我军。着工部、兵部即刻遴选精干工匠,设立‘火器精造署’,专司仿制、研发新式火器。
可重金招募乃至设法从明境‘请’来精通此道的工匠!以往我军过于倚重骑射,今后,务必要在火器上也与明国争锋!”
说完这些,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孔有德等人,虽依然冰冷,却少了几分杀意。
“汉八旗此战表现,确令朕失望透顶!然,火器之道,非其所长耶?亦或是我等未能善用?”
他像是在问群臣,也像是在问自己。
“着令!重整汉军旗,汰弱留强。今后,汉军旗需专精火器操练,仿卢方舟所部阵式,演练步炮协同、轮番齐射之法。
朕会拨付更多资源,但若再临阵溃逃,主将以下,皆斩!其家眷,尽数罚没为奴!朕给尔等机会,望尔等好自为之,莫要再让朕失望!”
听到黄台吉的话,孔有德等人哽咽着使劲磕头,额角撞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不过片刻便渗出血迹。
他们齐声高呼:
“奴才等在此立誓!不负陛下所托!若违此誓,天地共诛!”
最后,黄台吉的目光回到岳托、阿巴泰等满洲将领身上。
“我满洲铁骑,天下骁锐,此乃立国之本,绝不能因一败而弃之!然,面对卢方舟部之火器,以往一味猛冲猛打之法,确需改变!”
“传朕旨意:各旗需精选勇士,人马俱披重甲,操练‘墙式冲锋’,务求队形紧密,冲击如山崩海啸,减少冲锋途中之损耗。
轻骑则需更加灵活,苦练奔射技艺,负责扰敌侧翼、侦查战场,为重骑创造战机。”
“更要演练步骑协同!骑兵再不可脱离步兵与火炮孤军深入。
冲锋之时,需有我方火炮掩护。击溃敌阵后,步兵需及时跟上巩固战线。
我大清勇士,要学会用脑子打仗,而非仅凭血气之勇!”
最后黄台吉道:
“今日之败,皆因我军技不如人,战术僵化!但此乃警醒,而非末日!
诸卿需知耻后勇,全力整军经武。待我新器练成,战法精熟,必与那卢方舟,再决高下!”
殿内亲王、贝勒以及汉臣们感受到黄台吉话语中那不容动摇的决心,纷纷跪倒,山呼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