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安仁的痛哭声在帐内回荡了许久,才渐渐转为压抑的抽泣。
他缓缓起身,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与污迹。
正当众人也沉浸在这份悲恸中时,他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目光在卢方舟和他身后众将脸上转了转,嘴唇动了几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卢方舟见他神色有异,虽心中沉重,仍温言道:
“安仁,这里没有外人,都是可以托付性命的生死兄弟。有何事,但说无妨。”
孙安仁闻言,脸上竟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神情变得十分古怪,他压低声音说道:
“那个高总监……高起潜,他跟着我一起回来了。
眼下,我将他安置在离此地十里外的一座荒废山神庙里,派了一些弟兄看着他。”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惊,他们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互相交换着惊疑的目光。
就连一向沉稳的周天琪、罗火等人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看着众人的表情,孙安仁深吸一口气,继续讲述这离奇的遭遇:
“总督大人殉国后,我带着剩下的弟兄拼死突围。
鞑子因为害死了总督,志得意满,包围圈便不似先前那般严密。
我们折损了些弟兄后,总算冲了出来。
我心有不甘,总想着或许有机会,能将总督大人的遗体抢回来,便没有立刻来山东寻大人,而是带着人在鞑子外围悄悄活动。”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极度的鄙夷之色:
“后来,鞑子清理完巨鹿战场,径直扑向鸡泽。
那里可是集结着高起潜麾下各路边军,足足有三四万之众啊!”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提高:
“可大人你猜怎么着?那些兵马,见到人数比他们还少的鞑子,居然不成自溃,一哄而散了!逃得比他娘受惊的兔子还快!
后来我撞见一伙溃兵,听他们说,就是他们的高监军,第一个带头跑的!”
听到这里,除了卢方舟因早知历史轨迹,而面色如常外。
罗火、李定国等将领无不听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数万边军精锐,竟被人数远少于己方的鞑子吓破胆,主帅更是临阵先逃,这在卢家军众人看来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孙安仁脸上继续露出一丝混合着讽刺的古怪笑容:
“而且,这位扔下数万部下、带头逃跑的监军大人,他还跑错了方向……”
原来,孙安仁目睹明军如此不堪,心灰意冷,便绝了继续跟踪清兵的念头,转而率领剩余的龙骧卫向东,准备进入山东寻找卢方舟。
谁知第二天,途经一片小树林时,竟从里面慌慌张张跑出一个小太监,拦住他们,询问是哪位大人麾下的兵马。
当得知他们是宣府援剿总兵卢军门的部下时,那小太监喜出望外,连忙跑回林中。
不多时,几名太监和锦衣卫便簇拥着一个面白无须、身着绯袍的中年太监骑马出来。
那太监虽衣衫略显凌乱,却仍强端着架子,傲慢地宣称自己乃是京营提督、兼勤王各路兵马总监军高起潜,并命令孙安仁率部保护他返回京师。
一听眼前此人便是那个坐视卢象升血战至死、见死不救的高起潜。
孙安仁当时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又惊又怒,右手瞬间就按在了刀柄上,几乎要当场拔刀,将这误国奸佞剁成肉泥!
但他性子毕竟谨慎沉稳,深知此事关系重大,可别连累了卢方舟。
于是强行压下了满腔杀意,他只是推脱说自己奉命前往山东寻找主将,无法护送监军回京。
那高起潜只因逃命时慌不择路,竟往东跑错了方向,与京师背道而驰。
此刻他身边,只剩下寥寥几个太监和锦衣卫护卫,眼下到处都有清兵流窜,是万万不敢独自往回走的。
好不容易撞见孙安仁这一队甲胄鲜明、看着就是精锐的明军精骑,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岂肯轻易放过!
再加上一听是卢方舟的部下,那可是最近声名鹊起、以善战闻名的猛将,更是心中大定。
高起潜还知道卢方舟是杨嗣昌的嫡系。
而在构陷、排挤卢象升这件事上,他与杨嗣昌又是心照不宣的同盟关系。
既然如此,同盟杨阁老座下的嫡系将领,四舍五入,不也就是我高起潜可以驱使的部下了吗?
这么一想,他更加纠缠不休,定要孙安仁与他同行。
他打的如意算盘是等见到卢方舟后,再让卢方舟派重兵护送他风风光光、安安稳稳地返回京师。
孙安仁本欲严词拒绝,甚至动了杀心。
但电光火石之间,他心头猛然一动,生生压下了愤怒与杀意。
转而换上一副略显为难、最终勉强应允的态度,答应“保护”高总监同行,一路将其“护送”到卢军门的帐下。
卢方舟听完了这曲折离奇的前因后果,稍稍愣了一下。
随即,他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又像是多日的悲愤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竟猛地仰天大笑起来。
“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好,笑声戛然而止,眼中冒出寒光。
“监军大人纡尊降贵,实在是蓬荜生辉啊!一定要好好招待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