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三十里的杏花村,藏在一片连绵的丘陵后。村口老槐树下,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沈记布庄”,正是青梧回京后选择落脚的地方,离孩子们也近一些。
这日天刚亮,青梧就被院外的喧闹声吵醒。推开窗,只见承煜带着几个弟弟妹妹,正指挥着仆从往院里搬东西——红绸、喜烛、绣着并蒂莲的被褥,样样都是新做的,却刻意避开了皇家的明黄与繁复,只选了寻常百姓家的素净样式。
“娘,您看这被面好看吗?”明玥举着块湖蓝色的锦缎跑进来,上面用银线绣着疏朗的竹纹,是青梧偏爱的素雅模样,“是顾师傅说您喜欢清静,特意让人在苏州定做的。”
青梧望着那抹温润的蓝,指尖微微发烫。自桃花镇启程前,顾长安说要回京城料理些事,晚几日再跟上,她原以为他只是托词,却不想他早已把一切安排妥当。
“这孩子……”她轻声念叨,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承煜走进来,身上换了身青布长衫,倒像个寻常的富家公子。“娘,都按您的意思备的,没惊动官府,来的都是自家人。”他指的是沈家的几位老亲,还有当年跟着父亲出生入死的旧部,如今都已解甲归田,住在附近的村落里。
青梧点点头,接过云岫递来的素色嫁衣。这嫁衣是她亲手缝的,领口绣着细小的桃花,针脚里藏着她前半生不敢奢望的念想——不是皇后的凤冠霞帔,只是一个女子对安稳日子的期盼。
午时刚过,顾长安来了。
他没穿官袍,一身月白色的直裰,腰间系着根简单的玉带,还是当年青梧在东宫时亲手为他编的。头发用根玉簪绾着,步履从容地走进院,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直直落在青梧身上,像含着一汪春水。
“都准备好了?”他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青梧低头,看着自己绣的桃花,耳尖微微发红。
按照村里的习俗,新郎要亲自把新娘从屋里迎到堂前。顾长安伸出手,掌心干燥温暖,青梧犹豫了一下,轻轻放了上去。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像被烫到般颤了颤,又紧紧握住了彼此。
院里的孩子们起哄起来,承锐吹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唢呐,调子跑得不成样;承砚举着画笔,正把这一幕画下来,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圆;明玥拉着承煜的袖子,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哥,你看娘笑得多好看。”
承煜望着并肩走过的两人,眼眶有些发热。他想起小时候,总见母亲对着一幅江南山水画出神,那时不懂画里的烟雨有什么好看,如今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才明白——困住母亲的从不是宫墙,而是心里那份无处安放的牵挂。如今她找到了归宿,比什么都重要。
堂前没设供桌,只摆了张方桌,上面放着两碗酒,一双红烛。证婚的是沈家的老管家,当年看着青梧长大的,此刻正抹着眼泪,声音哽咽:“老奴……老奴祝小姐和顾先生……百年好合。”
顾长安执起酒碗,递了一碗给青梧。“以前总说,‘心者,恒道也’。”他望着她的眼睛,语气郑重,“往后,我守着你,便是守着道。”
青梧接过酒碗,指尖碰着微凉的瓷壁,声音轻却坚定:“我也是。”
两碗酒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敲碎了过往所有的束缚。酒液入喉,带着点辛辣,却在心底酿成了甘甜。
礼成后,宾客们聚在院里喝酒说笑。沈家的旧部拉着顾长安拼酒,说“当年若不是你护着我们家小姐,沈家早完了”;老管家给青梧端来一碗红糖粥,说“这是老夫人传下来的规矩,喝了早生贵子”;孩子们围着新人要喜糖,承锐抢了最大的一块,塞给明玥,却被承砚敲了脑袋:“没规矩。”
青梧坐在廊下,看着眼前的热闹,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几个月前,她还在桃花镇的书铺里,对着账本算着盈亏;而此刻,她穿着嫁衣,身边是相伴半生的人,眼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连风里都带着蜜的味道。
顾长安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茶。“累了?”
“没有。”青梧摇摇头,靠在他肩上,“只是觉得……像做梦。”
“不是梦。”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碰了碰,“以后每天醒来,看到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夕阳西下时,宾客们渐渐散去。承煜带着弟弟妹妹们也要回京城,临走前,他对着青梧和顾长安深深一揖:“儿臣在京中等着,什么时候娘想回去看看了,儿臣就来接您。”
青梧点点头,看着他们的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心里既安定又温暖。
夜色渐浓,院里的红烛还在燃烧,映着满院的杏花落了一地,像铺了层胭脂。顾长安牵着青梧的手走进屋,屋里的陈设简单却温馨,桌上摆着他特意带来的砚台,墙上挂着承砚画的《桃花镇渡口》。
“还习惯吗?”他问,怕她住不惯这乡野小屋。
青梧走到窗前,推开窗,晚风吹进带着杏花的香气。“很好。”她转身看着他,眼里的光比烛火还要亮,“这里有花,有你,有安稳的日子,还要什么呢?”
顾长安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闻到她发间熟悉的皂角香。“是我该谢你。”他低声说,“谢你肯给我一个家。”
这些年,他孑然一身,守着朝堂,守着孩子们,守着对她的念想,从不敢奢望能有这样一天。如今心愿得偿,才知安稳二字,比什么都珍贵。
青梧转过身,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顾长安,”她轻声说,“往后,我不叫青梧,也不是什么太后,我叫沈青梧,是你的妻子。”
“好。”顾长安笑着应道,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我是顾长安,是沈青梧的丈夫。”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落在那碗喝剩的交杯酒上,落在满院簌簌落下的杏花上。没有了宫墙的束缚,没有了身份的隔阂,他们终于可以像寻常夫妻那样,守着一方小院,看日升月落,听花开花谢。
至于往后是否会回京城,是否会让孩子们常来探望,是否会有人认出这位“沈夫人”曾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此刻他们在一起,隐姓埋名,布衣蔬食,却拥有了彼此往后余生的全部时光。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