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博士观察着他的反应，补充道：
“这需要练习，而且过程可能会伴随不适。
如果感到难以承受，就立刻停下来，就像我们之前练习的，专注于呼吸。记住，控制权在你手里。”
这时，门口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
虽然隔音极好，但乔军似乎还是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下意识地飘向门口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不安和警惕。
陈博士注意到了他这一细微的分神，但没有点破，只是温和地说：
“我们今天的进展已经非常大了。你表现得很勇敢。
下一次，我们可以继续这个练习，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聊聊你的生母，谢清瑶女士。”
提到“生母”两个字，乔军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又绷紧了一下。
他对谢清瑶的感情，同样复杂难言。
有血缘带来的天然亲近，有对她二十八年来痛苦的愧疚，但同时也夹杂着无法立刻消除的陌生感，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背叛了另一段人生的微妙压力。
他没有立刻回答陈博士关于下次话题的建议，只是又一次陷入了沉默，目光低垂，看着自己绞紧的手指，仿佛那里面缠着所有理不清的乱麻。
陈博士并不急于得到答案，她站起身：
“今天的治疗就到这里。你做得很好。请记住，允许一切情绪发生，它们都是你的一部分，没有对错。”
她收拾好东西，轻轻离开了静室。
房间里只剩下乔军一个人。
他慢慢向后靠进沙发，仰起头，闭上眼睛，脸上写满了耗尽心力后的疲惫。
阳光透过防弹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那些温暖的、毒药般的记忆碎片，那些尖锐的、充满恨意的现实指控，还有生母谢清瑶那双写满补偿与焦虑的眼睛......
所有这些都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冲撞，找不到一个出口。
他究竟是谁？
是乔军？
还是杨宇？
哪一个才是真的？
或者......
哪一个，才是他被允许成为的？
窗外，湖水依旧平静无波，映照着天空的蔚蓝。
但在这片极致的宁静之下，仿佛有什么更深、更暗的东西正在无声地酝酿，等待着下一个浪头翻涌而起的那一刻。
疗养院宽敞明亮的起居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细微的风声。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摊开一片片暖和的光斑。
谢清瑶没挨着乔军坐，而是选了个离他有点距离的单人沙发，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边角都有些磨旧了的相册。
她没刻意凑近，也不急着说话，就那么安静地一页页翻着，偶尔抬起头，目光软软地落在儿子侧脸上，那眼神，跟看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似的。
乔军坐在窗边的书桌那儿，面前摊着本专业书，但眼神有点飘。
他能感觉到他妈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不像探照灯，也不像监视器，倒像冬天捂手的一杯温水，小心又暖和地围过来，带着点怕碰碎他的谨慎，还有一种沉甸甸的、不说出口的陪伴。
屋里静，只有相册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谢清瑶的声音才轻轻地响起来，像怕惊扰了这层安静：
“儿子，”她叫了一声，声音柔柔的，“......你看这张。”
她拿起相册，走到书桌旁，也没靠太近，只是把翻开的相册递到他眼前。
照片是有些年头的了，颜色泛着点旧黄。
上面是个穿着笔挺军装的年轻人，站在一棵大树底下，笑得特别敞亮，眼睛里有光，带着那股子军人特有的精神气，仔细瞧，还能看出点没脱干净的少年调皮。
“这是你爸爸，”
谢清瑶的声音里裹着点怀念，嘴角也跟着弯了弯，
“拍这照片那会儿，他刚提了干，美得呀，跟个捡了糖的孩子似的。
你别看他后来总板着脸，好像多严肃似的，其实私底下可爱笑了，有时候还傻乎乎的......”
她说着，自己先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有一回啊，他训练回来，累得都快散架了，也不知哪根筋搭错，非说要背着我绕操场跑圈，结果没跑几步，哎哟一声，我俩直接摔了个大马趴！
他可倒好，自己摔了一身泥，还急着问我摔疼没......我当时笑得肚子都抽筋了，哪还顾得上疼......”
她慢声细气地，讲着这些陈年旧事，语气挺轻松，就是单纯在分享一个很久没见的老朋友的糗事和趣闻，没刻意煽情，也没逼着乔军立刻就得认下这个“爸”。
她就是一点点地，想把那个他从没机会见过、却实实在在跟他流着一样的血的男人的样子，活生生地、有血有肉地拼给他看。
乔军没说话，安安静静地听着，目光胶在那张照片上，盯着那个笑容灿烂的年轻军人。
看着看着，他心里头冒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痒痒的，又有点酸，那双眼睛......
跟他自己照镜子时看到的，真的太像了。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悄没声地从心底最底下钻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照片上那张年轻的脸。
谢清瑶看着他这个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动作，眼圈唰一下就红了，赶紧低下头，假装翻相册，把那股涌上来的泪意硬憋了回去。
她没追着问“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或者“感觉怎么样”，就像没看见一样，只是手指又翻过一页，指着另一张照片，声音依旧温和：
“还有这张，这是在部队大院后头那条小河边拍的。那天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本事，徒手逮着这么大一条鱼！”
她用手比划了一下，眼里带着笑，
“浑身弄得都是泥点子，兴冲冲地跑回来，非说是要给我补身体，结果鱼还没下锅，先被指导员撞个正着，训得他灰头土脸的......”
她就这样，每天也不多打扰，就是抽出一两个小时，安安静静地待在乔军旁边。
有时候是捧着相册，一点点讲他父亲乔震那些鲜活的、甚至有点犯二的往事；
有时候，是默默削个苹果或者切个橙子，切成小块，插上牙签，轻轻推到他手边；
有时候，是傍晚陪他去湖边慢慢走一圈，也不怎么说话，就听着风吹过湖面的声音，感受夕阳晒在身上的那点暖意；
有时候，她就只是坐在那儿，看他心不在焉地翻书，或者对着窗外发呆，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手边总会多一杯温度刚好的水，或者一件轻轻披上的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