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陈石头硕大的身躯僵在原地,脸上的兴奋变成了不知所措。
沈凌峰则立刻低下头,往大师兄身后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赵书文,完美扮演了一个被严厉兄长吓坏的孩童。
孙猴子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他最烦赵书文这副调调,仿佛别人都是愚夫愚民,只有他一个看穿了世界的真理。
“好了,二师兄你别念经了!”孙猴子压着嗓子,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尖锐地反驳,“有肉吃的时候你怎么不念?小师弟梦见山神爷赏鱼了,你爱去不去,别耽误我们发财!”
“发财?”赵书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生怕吵醒隔壁房间的师父。
他戴上了黑框眼镜,痛心疾首,仿佛看到了三个无可救药的堕落灵魂,
“这是封建思想的延续!是小农意识的劣根性!我们的幸福生活,要靠勤劳的双手和伟大的集体,而不是靠虚无缥缈的神仙!你们这是思想上的堕落!精神上的空虚!”
一连串的大词砸下来,砸得陈石头脑袋嗡嗡作响,他完全听不懂,但他能感觉到老二在骂人。
孙猴子气得直翻白眼,又要开口争辩。
眼看一场“路线斗争”即将在深夜爆发,一直沉默的陈石头终于站了出来。
他不懂什么“思想”,什么“集体”,他只懂最朴素的道理。
他像一堵墙,挡在赵书文和两个师弟中间,瓮声瓮气地说:“听小师弟的,有饭吃!”
赵书文被他壮硕的身体和简单的逻辑噎了一下,正要引经据典地反驳。
孙猴子却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声音不大,但分量十足:“二师兄,你要是不去,等我们抬着鱼回来,你一口也别想吃!”
这番话虽然粗糙,却像一记重锤,精准地砸在了赵书文的软肋上。
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可以忍受思想上的“荼毒”,可以批判行为上的“落后”,但他无法忽视自己肚子里发出的、最诚实的抗议声。
“鱼”这个字,诱惑力太大,特别是对一个曾经好几年没有见过荤腥的人。
他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陈石头,看着撇着嘴、满脸不屑的孙猴子,又看了一眼躲在后面、只露出一双无辜大眼睛的小师弟。一股强烈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难道我,一个接受了新思想、阅读过进步刊物的知识青年,要向这种荒诞不经的“神启”低头?
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好奇心像一只小虫,在他心里疯狂地爬。
批判的欲望也在蠢蠢欲动,如果亲眼见证了这场骗局的破产,他就能用铁一般的事实,彻底粉碎这些师兄弟们脑中的封建糟粕!
对,我不是为了鱼!我是为了纠正他们的错误思想!
找到了完美的台阶,赵书文清了清嗓子,刻意板起脸,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我跟你们去。但不是去捞什么鱼,我是去监督你们,亲眼看看你们是怎么被这些虚妄的东西欺骗的!我要用事实来教育你们,防止你们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孙猴子差点笑出声,赶紧用手捂住嘴。
陈石头则憨厚地点了点头:“行,老二也去,多个人多份力气。”
于是,一支成分复杂、目标诡异的四人小队,在仰钦观破旧的厢房里集结完毕。
一个憨直的行动派,陈石头;一个精明的投机派,孙猴子;一个在理想与现实间剧烈摇摆的理论派,赵书文。
以及,一个看似天真无辜,实则运筹帷幄的总导演,沈凌峰。
四人各怀心思,蹑手蹑脚地开始准备。
陈石头从杂物房里拖出一个豁了口的大木桶,又翻出两个破旧的麻布袋子。
孙猴子则从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砖缝里,摸出了一卷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来,是几根火柴和一截松明子做成的简易火把,这显然是他私藏的宝贝。
赵书文站在一旁,双臂抱在胸前,一副“我只是观察者”的清高模样,但他的眼神却忍不住飘向那些工具。
沈凌峰则安静地跟在陈石头身后,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像个害怕被抛下的小尾巴。
一切准备就绪,孙猴子打头,像狸猫一样拉开房门,探出脑袋左右看了看,确认师父的房间里没有动静,才朝后招了招手。
四条身影,一高大,一瘦小,一挺拔,一稚嫩,借着清冷的月色,鬼鬼祟祟地溜出了仰钦观。
道观之外的夜,比观内更冷清。
寒风卷着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黑夜的耳语。
月亮被薄云遮掩,光芒时断时续,将田埂小路照得一片朦胧,远处的树林黑黢黢的,像蹲伏的巨兽。
这种环境,对于几个半大的孩子来说,本该是令人恐惧的。
但此刻,四人小队的气氛却异常古怪。
走在最前面的孙猴子,如鱼得水。
他猫着腰,脚步轻快得几乎没有声音,对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
“走这边,别踩那块松土,那下面应该是个耗子洞。”他压低声音提醒道。
紧随其后的陈石头,扛着木桶,拎着麻袋,步伐沉重,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他紧紧跟在孙猴子后面,同时还要分神回头看看小师弟有没有跟上,宽厚的背影给了沈凌峰十足的安全感。
沈凌峰小步快跑,才能勉强跟上。
他小脸被夜风吹得冰凉,但他心里却一片火热。
他一边跑,一边在脑海中与远在张家浜的麻雀分身建立着微弱的联系,确认着那群“银色宝藏”的位置。
一切尽在掌握。
殿后的赵书文,则是最狼狈的一个。
他穿着一双布鞋,平时走走观里的石板路还行,此刻走在坑坑洼洼的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都差点崴了脚。
“就不能走大路吗?”他终于忍不住抱怨,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非要走这种鬼地方!”
孙猴子回头,给了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走大路?好让公社的民兵巡逻队把我们当成不良分子抓起来送去学习班改造?二师兄,你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赵书文气结,却无力反驳。
他知道孙猴子说的是事实。
最近一段时间,公社里搞大锅饭,为了防止社员私自搞“副业”,夜里巡逻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他只能憋着气,愤愤地踢了一脚路边的土块,结果差点滑倒,引来孙猴子一声压抑的嗤笑。
赵书文的脸更烫了,他感觉自己像个小丑,被这群“愚昧”的师兄弟拖着,参与一场荒诞的闹剧。
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出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沈凌峰忽然停下脚步,拉了拉陈石头的衣角。
“大师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像是收到了某种感应,“金麻雀……它说……它说前面……那棵歪脖子柳树……要往左边走……”
陈石头立刻停下,二话不说,就要转向左边那条更窄、更黑的小路。
赵书文再也忍不住了:“够了!陈石头!你脑子呢?一个小孩子的梦话你也信?这黑灯瞎火的,万一走到沟里怎么办?”
陈石头挠了挠头,有些犹豫。
他信小师弟,但也觉得老二说得有点道理。
孙猴子却眼珠一转,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二师兄,你别忘了,上次小师弟说后院有古钱,我们是不是就挖到了?还有上次他说方阿姨儿子的病是因为窗外那个变压器,结果还是真对了!你这叫不相信事实,叫主观唯心主义!”
他现学现卖,把赵书文平时挂在嘴边的大词丢了回去。
赵书文被这通抢白噎得半天说不出话。他发现,自己的理论武器,在这些讲究实惠的“盲流”面前,根本无法沟通。
“我……”
他正要辩解,沈凌峰却用更小的声音,怯生生地补充了一句:“它……它还说……那边水里……有光……一闪一闪的……”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赵书文的坚持。
有光?
难道是磷光?
是某种富含磷质的鱼类聚集?
一个“科学”的解释在他脑海中迅速形成。
这让他找到了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
或许不是什么神启,而是一种巧合,是孩童敏锐的观察力捕捉到了某些自然现象的征兆。
“走!去看看!”赵书文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维护自己世界观的答案。
他甚至比陈石头和孙猴子更急切。
他一把抢过孙猴子手里的火把,“我来照亮!免得你们掉进沟里!”
说着,第一个朝左边的小路走去。
那姿态,仿佛不是去验证一个“迷信”,而是去进行一场严肃的科学考察。
孙猴子在后面撇撇嘴,对陈石头做了个鬼脸。
陈石头憨憨一笑,扛着木桶跟了上去。
沈凌峰走在最后,看着赵书文那急匆匆的背影,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微微向上翘起。
二师兄,你越是想证明我是错的,就越会成为我这场“神迹”最有力的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