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轰然洞开,冰冷的杀意与血腥气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紫宸殿内最后的温暖与秩序。甲胄铿锵,刀剑如林,无数看不清面目的士兵蜂拥而入,他们的目光如同饿狼,死死锁定在殿中央那袭孤直的玄色蟒袍之上。
“奉旨!擒拿通敌叛国逆贼萧玄!反抗者,格杀勿论!”
那一声暴喝,裹挟着殿外凛冽的寒风和殿内尚未散尽的毒雾尘埃,如同丧钟,敲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百官惊骇欲绝,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穴,尖叫着、推搡着向殿角缩去,生怕被那汹涌的兵潮和即将爆发的血腥冲突所吞噬。赵莽、阿史那等将领目眦欲裂,怒吼着拔刀,将萧玄死死护在中间,与涌来的甲士尖锐对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然而,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刀兵之际,萧玄却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
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些明晃晃的刀尖,越过了那些狰狞或惊恐的面孔,最终,落在了御阶之下,那位身着明黄袍服、手持利剑、本应在此刻掌控全局的监国皇子——萧景琰的脸上。
那目光平静得可怕,没有愤怒,没有哀求,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要将人灵魂都看穿的审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萧景琰的脸色苍白如纸。他握着剑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微微颤抖。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胸膛起伏不定,显示着他内心剧烈的挣扎。
他能感受到萧玄那平静目光下的千钧重压,那是在等待,也是在质问。
等待他这位监国皇子,在这构陷与刀兵逼宫的荒谬时刻,做出最终的裁决。
质问他还记不记得是谁在黑石川浴血奋战,是谁解了建康之围,是谁刚刚还在为他、为这个朝廷辩白那拙劣的诬陷!
萧景琰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的目光与萧玄对视了一瞬,却如同被灼伤般迅速避开。他看到了萧玄眼底那最后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属于忠臣良将的微光,也看到了那光芒正在自己的沉默注视下,一点点冰冷、黯淡。
他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说点什么。
应该厉声呵斥那些擅闯宫殿、矫诏拿人的乱兵!
应该力排众议,相信这位功勋卓着的将领!
应该展现出储君的魄力与担当,稳住这即将崩溃的局面!
理智的声音在他脑中疯狂呐喊。
但是……另一种更加冰冷、更加现实的声音,却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脏。
王源虽死,但其背后代表的太子旧党势力盘根错节,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清除。此刻若强行保下萧玄,必将与整个旧党集团彻底决裂,甚至可能引发朝局更大的动荡。外面那些“乱兵”,谁知其中有多少是听令于相府,又有多少是别有用心之人?
萧玄……他的威望太高了,兵权太重了,心思也太难测了。他今日能拒赏求查,明日就能……功高震主,本就是帝王大忌。如今有这“通敌”的由头,借势削其权柄,甚至……似乎才是对稳固皇权最“有利”的选择。
更何况……那封来自北魏的情报,那些指向宫廷内部的线索……萧玄所要追查的,是否也会触及某些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深宫之中的隐秘?
无数的权衡、利弊、猜忌、恐惧,如同沉重的淤泥,瞬间淹没了萧景琰那一点点尚未泯灭的良知和勇气。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他没有承认那“奉旨”拿人的命令。
他也没有出声制止。
他只是……沉默了。
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愧疚、挣扎、无奈乃至一丝冷酷的眼神,深深地看了萧玄一眼,然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仿佛殿中央那场即将发生的血腥抓捕,与他这位最高统治者,毫无关系。
这一眼,这沉默,如同万载玄冰凝成的利刃,精准无比地刺穿了萧玄最后的心防。
轰——!
萧玄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一股冰寒彻骨的气息,从心脏最深处猛烈爆发,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将他的血液都冻结成冰。
最后一丝期望,最后一点对皇室、对君王、对这朝廷残存的幻想,在这一刻,彻底灰飞烟灭。
原来……如此。
所有的奋战,所有的忠诚,所有的牺牲,在这冰冷的帝王心术和权力权衡面前,终究抵不过一句莫须有的罪名,抵不过那“功高震主”的四字谶言。
红蝎的警告,“影鸦”的留书,拓跋月的情报,鸾台的徽记……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刻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无比清晰而残酷的真相。
这南梁朝廷,从根子上,已经烂透了。
这萧家的皇室,早已容不下他这把过于锋利、又知晓太多的刀。
心寒?
不,已经不仅仅是心寒。
是一种彻彻底底的、如同坠入无边冰狱般的死寂与绝望。
是一种信仰崩塌后,万物皆死的虚无。
他甚至感觉到一丝想笑的冲动,为这荒谬的一切,也为曾经那个还心存幻想的自己。
周围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赵莽等人的怒吼声、百官的惊叫声……仿佛都离他远去,变得模糊不清。世界在他眼中,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滤镜,所有的色彩和声音都失去了意义。
他看到那些甲士在得到三皇子默许的暗示后(或许是某个将领的眼神交流),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凶狠地扑了上来。
他看到赵莽如同暴怒的雄狮,一刀劈翻一名冲在前面的甲士,鲜血溅了他一脸。
他看到阿史那用身体挡在他侧面,格开刺来的长枪。
但他自己,却仿佛置身事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御阶上那个沉默的背影,看着这幕荒唐透顶的戏剧。
原来,“梁帝之光”,照亮的从来不是前路,而是这吃人的深渊。
也好。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虚无。
既然皇室不容。
既然忠义已死。
那从今日起,他萧玄,便只为自己,只为那些值得守护的人而活。
这条命,谁想要,便来拿试试。
他轻轻推开还要死命护着他的赵莽,迎着那如林的刀剑,向前踏出一步。
脚步沉稳,竟无一丝犹豫。
“走吧。”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不必为我,枉送性命。”
这话,是对赵莽他们说,也是对自己那已然死去的过去说。
一场血战,终究无可避免。
而那颗曾经炽热的忠君之心,已在君王冰冷的沉默中,彻底死去,化为寒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