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低沉而急促的战鼓声如同滚雷,猛然炸响在黑石川的寒夜之中,瞬间撕裂了原有的宁静。一瞬的死寂之后,整个联军大营如同被投入滚水的冰块,轰然沸腾!
“都督升帐!”
“快!全军集结!”
“骑兵备马!步兵披甲!”
各级将校的怒吼声、兵卒奔跑的脚步声、战马不安的嘶鸣声、兵甲碰撞的铿锵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紧张而亢奋的洪流。无数火把被瞬间点燃,如同一条条火龙在营寨中快速游动,将一张张或茫然、或激动、或凝重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萧玄已然披挂整齐。那身玄黑色的明光铠在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光泽,肩吞兽首,腰束蛮带,猩红的披风垂于身后,将他衬托得愈发挺拔冷峻。他一手按着腰间佩剑的剑柄,目光如电,扫过帐内迅速集结而来的各级将领。
那卷明黄带血的血诏,就平摊在帅案之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每个人的视线。
“情况,诸位都已知晓。”萧玄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帐外的喧嚣,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景侯反了,勾结北齐,兵围建康。陛下危殆,社稷倾覆在即。三皇子殿下血诏在此,命我等即刻驰援!”
他话音一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赵莽等一众将领早已听得双目赤红,呼吸粗重,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脸上尽是愤慨与急迫,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要冲出去点兵厮杀。
然而,萧玄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的热血稍稍一窒。
但是,萧玄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锐利与审视,建康远在千里之外,景侯叛乱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为何消息至今才至?沿途郡县、驿道斥候,难道尽数瘫痪?北境刚定,慕容彦和红蝎狼子野心,我军主力一动,他们作何反应?这血诏……由何人、经何路送来?三皇子殿下身处围城,如何能遣心腹突破重围,千里北上?这一切,当真毫无蹊跷?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冰水浇头,让帐内因忠义而激荡的气氛瞬间冷却了几分。将领们面面相觑,他们大多是血勇之辈,惯于冲锋陷阵,方才被血诏和建康危局激得热血上涌,恨不能插翅南飞,此刻经萧玄这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一一点破,才猛地意识到这其中似乎确实透着太多不寻常。是啊,景侯造反这么大的事,事前竟无半点风声泄露?这求援的血诏,来得也太是时候,太了!而那位三皇子殿下,在朝中素有贤名,却也绝非不懂权谋的简单人物。
主公的意思是……这可能是圈套?有人想引我们南下?赵莽挠了挠他那乱蓬蓬的头发,瓮声瓮气地问,眉头拧成了疙瘩,脸上满是困惑与警惕。
是不是圈套,现在断言为时过早。萧玄手指轻轻敲击着坚硬的帅案,发出笃笃的轻响,眸光深邃如夜,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朝廷……尤其是那位东宫和宰相王桧,对我们北境军,可从未手软过。借刀杀人之计,他们并非用不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一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将个人恩怨与疑虑暂且压下,抬到了家国存亡的高度:然,国难当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建康若破,景侯篡立,北齐铁蹄必然趁势南下,则江南膏腴之地尽丧,天下板荡,亿万黎民将陷于水火!届时,我等困守北境,纵能自保,亦是无根之萍,独木难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番话,掷地有声,帐内众将的神情再次变得肃然,纷纷挺直了腰板,眼中的迷茫被坚定所取代。他们明白,无论阴谋与否,南援之事,已非单纯忠君,更关乎北境存续与天下苍生。
故此,援,一定要援!萧玄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但如何援,却需斟酌。既要救急,亦要自保,更要破局!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瞬间锁定一人:李校尉听令!
末将在!李校尉身躯一震,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甲胄铿锵。
命你即刻点齐一万‘隐麟’精锐步卒,由你亲自统领,多带旌旗锣鼓,辎重车辆亦需满载做足样子。明日清晨,大张旗鼓,沿官道南下,做出我军主力回援之态!行军不必过快,日行三十里即可,但要造足声势,沿途多设锅灶,广布疑兵,务必让北齐的探子,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信以为真!
李校尉一愣,脸上露出明显的困惑:啊?主公,这……慢悠悠地走,建康那边……陛下和三皇子殿下,等得起吗?他性子直率,心中疑虑便直接问了出来。
照做便是。萧玄不容置疑,眼神锐利,你的任务,非是疾驰救驾,而是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成为明面上的靶子!你要稳住慕容彦和红蝎,让他们以为我军主力已然南下,北境空虚,但他们疑心我军有诈,反而不敢轻举妄动!同时,也要让建康方向的敌人,将注意力放在你这支‘主力’身上!明白吗?
是!末将明白了!李校尉虽未必完全理解所有深意,但对萧玄的命令从不怀疑,当即抱拳领命,眼神变得坚定。
墨九!萧玄目光转向阴影处。
属下在。墨九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他甚至没有带动一丝空气的流动,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里。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黑衣,面容平凡,唯有一双眼睛,冷静得如同深潭寒水。
隐鳞全员出动,启动我们在北齐境内和慕容彦军中的所有暗桩。我要知道慕容彦大营和红蝎‘鸮羽营’的一切动向!兵力调动、粮草补给、信使往来,特别是他们与建康、与景侯之间可能存在的任何联系!还有,查清送血诏之人的底细,他一路北上的路线,接触过哪些人!有任何异动,飞鹰传书,不得有误!萧玄的命令细致而精准。
明白!墨九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字句,只是微微一颔首,下一刻,他的身影便如同融入烛光下的阴影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帐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安排完这两步,萧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立在帐角的一名身着北魏服饰的将领。那人身形魁梧,高鼻深目,正是拓跋月返回北魏前,特意留给萧玄的三千北魏轻骑的统领——阿史那戈。阿史那将军。
那将领立刻上前,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北魏军礼,动作干净利落:末将在!请都督吩咐!他的官话带着明显的北地口音,但语气恭敬,眼神锐利,透着草原骁骑特有的彪悍气息。
即刻派出你麾下最得力的亲信,以最快速度,不惜换马不换人,通知拓跋皇姑,详细禀明此地情况。请她看在同盟之谊,唇亡齿寒,务必再抽调两千轻骑,昼夜兼程,南下至预定地点与我汇合。告诉她,南梁内乱,此乃北齐颠覆南北平衡之阴谋,北魏亦难独善其身,望她鼎力相助!
是!末将这就去挑选人手,亲自安排!阿史那戈毫不犹豫,再次抚胸行礼,转身大步离去,铁靴踏地,发出沉稳的声响。
最后,萧玄的目光扫过帐内剩余的所有将领,这些多是跟随他日久、掌控铁骑的核心骨干。他的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种金铁交鸣的锐气,仿佛能刺破帐顶,直冲云霄:其余诸将,随我点齐八千‘隐麟’铁骑,以及阿史那将军麾下三千北魏精骑,共一万一千轻骑!人衔枚,马裹蹄,带足五日干粮和备用箭矢,检查好马蹄铁,今夜子时,随我……
他猛地一拳砸在帅案之上,砰然巨响,震得那血诏都跳了一跳,烛火为之摇曳。
星夜驰援建康!
帐内众将轰然应命,声震屋瓦,一股决绝而凛然的战意冲天而起,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烧起熊熊火焰,那是对未知征途的警惕,也是对统帅毫无保留的信赖!
军令既下,整个大营以更高的效率运转起来。李校尉那边很快便锣鼓喧天,旌旗招展,大批步卒开始集结,人喊马嘶,闹出的动静极大,生怕别人不知道大军即将开拔。而萧玄亲率的骑兵阵营,却进行着截然相反的无言准备。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战马被熟练地套上特制的笼头,防止其嘶鸣,包裹蹄子的厚软布被老兵们仔细绑紧,以最大程度吸收马蹄声。士卒们沉默地检查着弓弩的弓弦、箭囊中的每一支箭矢,磨砺着横刀的锋刃,将坚硬耐存的肉脯和炒面仔细塞进随身行囊,水囊灌满。没有交谈,只有金属轻微的摩擦声、皮具的束缚声和压抑的呼吸声。一股冰冷的、压抑的肃杀之气,在这片沉默的区域弥漫开来,比那震天的鼓噪更令人心悸。
子时正刻,月隐星稀,寒风凛冽如刀。
没有号角,没有战鼓,甚至连火把都只点燃了寥寥几支,用于辨认方位。一万一千精锐骑兵,如同悄然汇聚的黑色铁流,无声地伫立在营外冰冷的旷野之上。玄甲黑旗,与浓重的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只有战马偶尔因寒冷喷出的鼻息,在空气中化作一团团转瞬即逝的白雾。他们像是一群沉默的幽灵,等待着来自地狱的召唤。
萧玄屹立在最前方,猩红披风在寒风中猎猎拂动,像一面不屈的旗帜。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黑石川大营那隐约的轮廓和远处李校尉部故意点起的连绵火把,目光似乎穿透了沉重的夜幕,看到了慕容彦营中可能的惊疑不定,看到了红蝎首领阴鸷的审视,也看到了千里之外,那座在叛军围困中摇摇欲坠的孤城。
三皇子……这步棋,你到底意欲何为?这血诏,是绝望中的挣扎,是精心设计的诱饵,还是另有深意的托付?
是真心求援,还是借刀杀人?亦或是……你也在与虎谋皮,身不由己?
无数的疑团在心底翻滚、碰撞,带来隐隐的不安与警惕。但此刻,都被他强行压下,冰封在深邃的眼眸之下。作为统帅,他不能犹豫,不能畏惧,必须在这迷雾中斩出一条路来。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是十面埋伏,还是精心编织的阴谋陷阱,这一趟,他都必须去!
为了那座城里可能还在期盼王师的人,为了这风雨飘摇的王朝一线生机,也为了……亲手揭开这重重迷雾下的真相,看看这棋局背后,究竟站着哪些弈棋之人!
他猛地一拉缰绳,战马前蹄人立而起,发出一声被压抑在喉间的低沉嘶鸣,充满了力量与躁动。
出发!
一声令下,低沉如同闷雷滚过大地,并不响亮,却带着决绝的意志。
黑色的铁流开始涌动,以惊人的速度悄无声息地融入南方的夜色之中。万骑奔腾,却只有沉闷如雷的马蹄声被厚厚的裹蹄布吸收,化作大地深处一阵阵轻微而持续的震颤,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这支利箭,离弦而去,朝着千里之外那座危在旦夕的孤城,风驰电掣而去!
星夜之下,疑云伴身,铁骑南驰!
一场关乎国运、也交织着无数阴谋与算计的死亡疾驰,就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