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伤药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杂在昏暗的军帐中,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唯一的亮光来自桌案上一盏摇曳的油灯,将萧玄毫无血色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趴在简易的行军榻上,后背和左肩处的伤口已被仔细处理过,厚厚的绷带依旧隐隐渗出血迹,那片不祥的乌黑色虽然被老医官用尽手段暂时遏制,未曾继续扩散,却也未消退半分。
之毒,如同附骨之疽,持续侵蚀着他的体力与精神。高热反复袭来,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置火炉,剧烈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神经,让他即使在昏睡中也紧蹙着眉头,冷汗涔涔。偶尔从唇齿间溢出的几声极轻的呻吟,暴露了他正承受着何等非人的痛楚,但那紧抿的嘴角线条,却又透着一股不容摧折的坚韧。
拓跋月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用浸湿的布巾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额角的冷汗,美眸中布满了血丝,写满了担忧与疲惫。她看着这个平日里运筹帷幄、气定神闲的男子,此刻如此脆弱地躺在这里,心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带着刺痛。每当听到帐外传来战鼓号角之声,她的心都会猛地揪紧。慕容彦的主力攻势,已然展开!失去了萧玄的坐镇指挥,联军能否顶住?这片刚刚凝聚起来的微弱星火,是否就要被北齐的铁蹄无情踏灭?
就在这时,萧玄的长睫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起初有些涣散,仿佛蒙着一层薄雾,但很快便聚焦起来,那深邃的眼底,竟无半分病弱的浑浊,反而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冷静与锐利,仿佛身体的痛苦与高热并未能磨损他大脑分毫,反而将某种内在的锋芒淬炼得更加逼人。
外......外面情况如何?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微不可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
拓跋月连忙凑近,几乎是贴着他的耳畔,低声道:慕容彦开始全面进攻了,主攻方向是我们左翼和正面结合部,攻势很猛。赵莽和李校尉正在苦战,伤亡不小。右翼暂时压力稍轻,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萧玄闭目凝神,胸膛微微起伏,呼吸短促而费力。他似乎在极力对抗着身体的虚弱和那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仔细倾听着帐外传来的、被距离模糊了的喊杀声、兵刃交击声和沉闷的战鼓声。那声音仿佛远在天边,又近在耳畔,勾勒出一幅惨烈而胶着的战场图景。片刻后,他猛地睁开眼,那眼中锐光一闪,对守在帐口的墨九道:墨九......地图......还有,......最新情报......
主公!墨九上前一步,脸上写满不赞同,声音因焦急而有些发颤,您需要休息!医官说您绝不能再劳神,否则毒素攻心,神仙难救!
拿......来!萧玄的语气虚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甚至试图挣扎着起身,立刻牵动了后背的伤口,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色瞬间更加苍白如纸,额头上刚被擦去的冷汗又涔涔而下。
拓跋月连忙按住他未受伤的右肩,眼圈微红,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萧玄!你不要命了吗?!
黑石川......若破......要命......何用......萧玄喘息着,目光却死死盯着墨九,那眼神如同淬火的寒铁,冰冷而坚定。
墨九咬咬牙,深知主公性子,更知眼下局势危如累卵,只得迅速将一幅粗糙的北境地图铺在榻边,同时从怀中取出几根细小的竹管------那是信隼刚刚送来的最新情报,竹管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外界风雨的湿气。
念......萧玄无力抬手,只能以眼神示意。
墨九迅速拆开竹管,取出里面的薄绢,语速极快却清晰地禀报:
隐麟三组报:慕容彦中军铁浮屠已有三个方阵前移,但其本部亲卫苍狼骑仍在原地未动,似乎在等待什么。观测到中军旌旗摆动频率异常,疑似传递特定指令。
隐麟七组报:发现北齐军右翼有大量辅兵在收集木材,疑是制造更多攻城器械,且搬运队伍秩序井然,不似佯动。
隐麟安插在齐军中的冒死传出消息:慕容彦对昨日先锋军尽殁极为震怒,严令各部不惜代价,今日必破我军阵地。但其粮草被焚,军心已有浮动,士卒私下多有怨言,尤其对中军配给优于前锋部队不满情绪滋长。
一条条情报,如同散落的珍珠,汇入萧玄那因高热而时而混沌、时而异常清明的大脑。他闭着眼,眉头紧锁,额角青筋因痛苦而微微跳动,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将这些信息碎片与帐外传来的战场声音、地图上的山川地势相结合,在脑海中迅速勾勒、推演,形成整个战场的立体图景。他甚至能想象出慕容彦此刻在中军大旗下,那志在必得却又因进展不顺而焦躁不耐的表情。
高热让他的思维时而模糊,但前世作为那种深入骨髓的战场洞察力和战术本能,那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直觉,却在绝境中被激发到了极致!
突然,他猛地睁开眼,看向拓跋月,目光如电:皇姑......你即刻......去右翼......
拓跋月一愣:右翼?可右翼目前并非主攻,且兵力相对薄弱……
慕容彦......佯攻左翼和正面......吸引我军主力......实则在右翼......堆砌攻具......隐匿精锐......萧玄的声音断断续续,气息不稳,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敲在拓跋月的心上,他真正的杀招......是等左翼我军疲敝......注意力被牢牢吸引时......突然以中军铁浮屠配合右翼新制攻具及隐匿之兵......猛攻右翼薄弱处......一举......凿穿!截断我军各部联系!
拓跋月闻言,仔细一想联军兵力配置和右翼的地形特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极有可能!慕容彦用兵向来老辣凶狠,惯用此类声东击西之计!若非萧玄点破,右翼恐遭灭顶之灾!
我这就去加强右翼防守!她立刻起身,甲胄铿锵。
不......萧玄阻止她,眼中闪过一丝冰冷而精准的算计,不要......明显加强......会让他......警觉......改变主攻方向......或暂缓进攻......于我军整体不利......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气息,语速加快了几分,带着一种与虚弱身体截然不同的决断力:让右翼......故意......示弱......佯装不支......放他们的工兵靠近......甚至......可让出前沿部分无关紧要的障碍......等其攻具大半制成......精锐前移......即将发动前......你率北魏骑兵......和所有预留的弩箭......突然杀出......焚毁攻具......击溃其右翼辅兵和护卫队!打乱其部署!
可是......左翼和正面压力巨大,弩箭本就紧缺,若调往右翼,左翼恐难以支撑……拓跋月迟疑道,她并非怯战,而是需权衡全局。
左翼......还能撑......萧玄目光投向地图,手指无力地点了点左翼一道缓坡,让赵莽......放弃前沿第一道矮墙......退守第二道......利用坡度......层层阻击......消耗敌军锐气............会从侧翼骚扰......迟滞其进攻节奏......为他们减轻压力...... 他顿了顿,缓了口气,继续道:弩箭……优先保障右翼反击……左翼……以滚木礌石……近战搏杀为主……
他又看向墨九,眼神锐利:通知......潜伏的......让他......在齐军中......散播谣言......就说......北齐国内......政敌弹劾慕容彦......劳师无功......欲夺其兵权......还有......粮草不足......后续无望......朝廷已派监军……正在路上……
攻心之计!这才是真正的杀手锏!在慕容彦军队久攻不下、又闻粮草被焚、士卒疲惫之际,这种关乎前途和生存的谣言一旦散开,对军心的打击将是致命的!足以让那些本就心怀怨言的北齐士卒斗志瓦解。
墨九眼睛一亮,立刻领命:是!属下这就去安排信隼传讯!定让这流言如野火般蔓延!
一条条指令,从这病榻之上,从这重伤垂危、连起身都困难的人口中发出,却精准地飞向战场的各个角落,牵动着数千人的生死,影响着整个战局的走向。他仿佛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即便无法亲临战场,也能通过无数无形的丝线,感知棋局的细微变化,落子如飞,步步惊心。
拓跋月看着他苍白如纸却目光灼灼的脸,看着他被剧痛和高热折磨却依旧清明睿智的眼神,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这是何等的意志力!何等的军事才华!这已非寻常将领所能及,近乎于一种可怕的直觉与天赋。
她不再犹豫,重重点头,眼中只剩下绝对的信任与执行:我明白了!右翼交给我!说完,毅然转身,铠甲摩擦发出清脆的声响,快步出帐,英姿飒爽的身影瞬间融入帐外的烽火狼烟之中。
指令被迅速执行。
左翼阵地,赵莽部虽不理解,但仍坚决依令且战且退,放弃了最外围的工事,退守坡度更陡的第二道防线。北齐军见状攻势更猛,一时间箭如雨下,杀声震天。虽然战况惨烈,伤亡不小,但确实有效地利用了地形,减缓了北齐军的冲锋势头,为的侧袭创造了机会,几次小规模的迂回突袭,成功扰乱了北齐军的进攻梯队。
右翼,拓跋月依计行事,故意示弱,命令守军箭矢稀疏,甚至让出部分前沿地带,佯装兵力不济。北齐工兵见状,大喜过望,更加卖力地加紧制造冲车、云梯,护卫部队也开始向前移动,准备掩护即将发起的总攻。就在他们即将完成,工兵与战兵混杂,阵型稍显混乱的时刻,拓跋月亲率养精蓄锐已久的北魏骑兵,如同神兵天降,突然从侧翼一片低洼地带席卷而出!马蹄如雷,刀光似雪!无数火箭划破傍晚略显昏暗的天空,射向堆积如山的木材和半成品攻具,瞬间引发冲天大火,浓烟滚滚!护卫的北齐军队措手不及,被彪悍的北魏骑兵冲得七零八落,死伤惨重,工兵更是四散奔逃!
与此同时,慕容彦将被夺权国内断粮监军将至问罪的谣言如同瘟疫般在北齐军中悄然蔓延,本就因粮草被焚而人心惶惶的北齐士卒,听到这些关乎自身性命和前途的消息,顿时更加动摇,进攻的脚步变得迟疑,攻势明显减弱了几分,军官的呵斥声也显得苍白无力。
慕容彦在中军看得暴跳如雷,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对方的主帅明明已经重伤垂危,联军指挥系统理应陷入混乱才对,为何还能如此精准地预判他的每一步行动,并能做出如此犀利致命、直指要害的反击?!那右翼突如其来的火海与骑兵,那军中悄然流传的诛心谣言,都像是一根根毒针,扎在他的命门上!
一次又一次的攻势,被联军看似艰难、摇摇欲坠,却又总是在关键时刻恰到好处地瓦解。北齐军空有兵力优势,却仿佛一拳拳打在棉花上,劲力被消弭于无形,又被不时从意想不到角度刺来的毒针所伤,损失折将,士气如同退潮般不断低落。
军帐内,萧玄下达完最后一条指令,仿佛绷紧的弓弦骤然断裂,猛地咳出一口发黑的淤血,眼前一黑,再次陷入昏迷,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
都督!
医官!快!
帐内一阵忙乱,老医官连滚爬爬地冲进来,施针用药,面色凝重无比。
但帐外,联军的防线,却在他的病榻运筹之下,如同被注入了不屈的灵魂一般,顽强地、一次又一次地,击退了北齐主力疯狂的进攻。将士们虽然看不到军帐内的情形,却能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指挥意志,仿佛一双无形的手,在指引着他们战斗的方向。
夕阳再次西沉,如血的残霞映照着尸横遍野的战场。
北齐军的又一次大规模进攻,被成功击退。丢下了数百具尸体和燃烧的残骸,潮水般退去。
黑石川阵地,依旧巍然屹立,战旗虽破,却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带着血与火的尊严。
所有联军将士都感受到,虽然都督重伤,但他的意志和智慧,仿佛依旧笼罩着这片战场,化入每一道坚守的命令,每一次果断的反击,指引着他们战斗。
决胜千里,运筹帷幄。
纵然病骨支离,亦能掌中乾坤!
萧玄的存在本身,已然成为了这支军队不屈的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