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山林死寂。距离野狼谷那场惨烈突围已过去数个时辰,一处隐蔽的山坳里,篝火小心翼翼地燃烧着,火光跳跃,映照着二十余张疲惫、伤痕累累却依旧警惕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草木潮湿混合的气息,偶尔传来柴火噼啪的轻响,更衬得四野寂静得可怕。
萧玄靠坐在一块山石下,脸色苍白如纸,右臂伤口处的布料已被墨九用匕首割开,露出狰狞发黑的创口。那支毒弩显然非同一般,毒性猛烈且诡异,即使以萧玄强悍的体魄和内力修为,也只能勉强压制,无法逼出,整条右臂肿胀麻木,几乎失去知觉。他闭目凝神,试图运转内力驱毒,却只觉得那毒素如附骨之疽,随着气血悄然蔓延,一丝冰寒已隐隐渗入心脉。
墨九跪在一旁,用清水小心清洗着伤口,眉头紧锁。带来的金疮药敷上去,几乎瞬间就被黑血冲开,效果甚微。他看着萧玄愈发苍白的脸色,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表露太多,只能更加专注地处理伤口,试图找到一丝解毒的可能。
主公,这毒性烈,恐非凡品......需得尽快解毒,否则......墨九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剩余的队员也围在一旁,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愤慨。野狼谷之败,兄弟折损大半,主公重伤,这一切都像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有人默默擦拭着染血的兵刃,有人警惕地注视着篝火照不到的黑暗角落,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而这一切,都拜那个毒妇所赐!无数道目光中燃烧着压抑的怒火,若非军纪严明、主公重伤未明,只怕早已有人按捺不住,要冲入山林寻那罪魁祸首拼命。
就在这时,负责外围警戒的一名队员突然发出一声短促低沉的鸟鸣示警——有人接近!
所有人心头一紧,瞬间抓起兵刃,如临大敌!原本或坐或卧的队员刹那间弹起,迅速依托地形散开,形成了一道简易却凌厉的防线。墨九更是猛地站起,将萧玄护在身后,目光锐利地扫向黑暗的林地,手中短刀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脚步声很轻,却很从容,只有一人。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并非身处危机四伏的敌营,而是在自家庭院信步闲游。
篝火的光芒边缘,一道窈窕的身影缓缓显现。依旧是那身红黑相间的劲装,勾勒出曼妙而充满力量感的曲线,精致的蝎纹面具在火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不是红蝎又是谁?
她竟然去而复返!
保护主公!墨九厉喝一声,残存的队员立刻收缩阵型,刀锋弩箭齐刷刷对准了不速之客,浓烈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惊起了林间的宿鸟,扑棱棱的翅膀声更添了几分紧张。
红蝎却仿佛没有看到那些足以将她撕碎的兵刃,步伐未停,径直走向篝火。她的目光越过紧张的众人,落在靠坐在山石下、脸色苍白的萧玄身上,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微微勾了勾,那弧度带着几分玩味,几分难以捉摸。
看来萧都督伤得不轻啊。她的声音依旧带着那股特有的、沙哑而慵懒的磁性,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嘲讽,秃鹰发手下,倒也不全是废物。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妖女!你还敢来!墨九目眦欲裂,手中刀锋直指红蝎,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野狼谷之围,是否是你设计?!今日必取你狗命,祭奠我兄弟亡魂!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压抑已久的悲愤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呵......红蝎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她甚至懒得看墨九一眼,目光始终锁定萧玄,那眼神像是打量着一件有趣的猎物。设计?若我真要设计,你以为你们还能活着走出野狼谷?那点苍狼骑,不过是我借来试试萧都督成色的开胃小菜罢了。 她语气轻描淡写,却让所有人背脊发寒。借秃鹰发的精锐骑兵来试成色?这是何等的狂妄和算计!众人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寒意,若她所言非虚,那这女人的心机和手段,实在深不可测。
萧玄缓缓抬起头,因为失血和毒素,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但深处的冰冷和锐利却丝毫未减。他抬手,轻轻压下墨九几乎要挥出的刀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他的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声音因虚弱而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红蝎大人去而复返,总不会是专门来看萧某的笑话吧? 他直视着红蝎面具下的眼眸,试图从那片幽深中看出些许端倪。
自然不是。红蝎歪了歪头,似乎很欣赏萧玄此刻的镇定,那姿态竟有几分少女般的娇憨,与她周身散发的危险气息形成诡异反差。我这个人,虽然不喜欢吃亏,但也不喜欢欠人情。方才观战,萧都督那套枪法......颇有意思,算是我额外看的戏票钱。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瓷瓶,那瓷瓶质地细腻,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屈指一弹,那瓷瓶便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精准地落向萧玄。
墨九下意识想拦,萧玄却用未受伤的左手稳稳接住了。瓷瓶触手温润,上面雕刻着精致的蝎子图案,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活过来蜇人。
北齐宫廷秘制,玉蝎解毒散,专克各种奇毒,对你胳膊上那点小麻烦,应该有用。红蝎语气随意,仿佛送的只是一瓶普通的伤药,就当是......那幅地图的尾款好了。 她提到了地图,那个在野狼谷交锋前,她曾向萧玄索要,或者说,萧玄被迫交出的东西。
所有人都愣住了。下毒的是她(或她的人),现在来送解药的也是她?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猫捉老鼠般的戏弄吗?队员们面面相觑,握紧兵器的手并未放松,反而因这不合常理的举动更加警惕。
萧玄握着瓷瓶,指尖感受着玉质的微凉。他目光深邃地看着红蝎,没有立刻使用,也没有道谢。他在权衡,在判断。红蝎的行为逻辑充满了矛盾,但这矛盾本身,或许就是线索。
红蝎也不在意,仿佛只是做完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拍了拍手,仿佛要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似乎准备离开,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侧过半张脸,面具下的眼眸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光芒——那里面有嘲讽,有审视,甚至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忧虑。
对了,临走前,免费奉送一个消息。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萧玄,你以为南梁朝堂,想置你于死地的,只有太子和王源那条老狗吗?
萧玄瞳孔微微一缩。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心中最深的疑虑。他一直知道朝中敌人不少,太子一党视他为眼中钉,王源老奸巨猾与他政见不合多年……但红蝎的话,显然意有所指。
红蝎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嘲讽,一丝怜悯,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似乎很满意看到萧玄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震动。
小心点吧。想你死的人,比你想象得要多,也......藏得比你想象得要深。非止一人哦。 她刻意拉长了尾音,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然后,不再停留,身影如同融入暗夜的红色幽灵,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密林的黑暗中,来得突兀,去得潇洒,只留下那句语焉不详、却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警告,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
篝火旁,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红蝎最后那句话震住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冷香,混合着篝火的烟火气,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非止一人?!
除了太子和王源,还有谁?!
难道是指......那位深宫中的......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一些人的脑海,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深想下去。若真如此,那南梁朝堂的水,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浑浊、凶险。
一种更深的寒意,笼罩了所有人的心头,比这北境的夜风更加刺骨。
墨九看向萧玄手中的瓷瓶,神色复杂至极,担忧、疑惑、警惕交织在一起:主公,这药...... 他不敢妄下判断,万一这是红蝎的另一重毒计呢?
萧玄沉默地看着红蝎消失的方向,密林深处一片漆黑,早已不见那抹红影。良久,他才缓缓收回目光,眼神深处仿佛有风暴在凝聚,又最终归于一片沉静的冰海。他拔开瓷瓶的塞子,一股清冽异香顿时溢出,令人精神一振,连周围的血腥气似乎都被驱散了几分。他没有任何犹豫,将瓶中药粉尽数倒入了右臂狰狞的伤口上。此刻,疑心无用,恢复战力才是首要。
药粉触及皮肉,传来一阵沁入骨髓的清凉,那原本灼痛麻木的感觉竟迅速消退,伤口流出的血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黑转红!一股温和却强劲的药力顺着经脉流转,所过之处,那股阴寒的毒性如冰雪遇阳般消融。
果然是极品解毒灵药!
红蝎......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矛盾体?设计围杀的是她,出手相助(某种程度上)的是她,冷眼旁观的是她,现在送来解药和警告的也是她。她的行为无法用简单的敌友来界定,仿佛遵循着一套独属于她的、外人无法理解的规则。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似乎都包含着无数层含义,真假难辨,如同她脸上那张永远看不透的蝎纹面具。她像是在下一盘大棋,而萧玄,乃至整个南梁北境的局势,都可能是她棋盘上的棋子。
萧玄缓缓攥紧了左拳,感受着右臂传来的清凉和逐渐恢复的知觉,一股力量重新在体内滋生。他的眼神却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映照着跳跃的篝火,寒光凛冽。
非止一人?
好。很好。
不管还藏着谁,不管藏得多深。
这笔账,他都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无论是明处的敌人,还是暗处的鬼蜮,他都要将他们连根拔起。野狼谷的血不能白流,兄弟们的命不能白丢!
清理痕迹,即刻转移。萧玄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和决断,带着一种经过淬炼后的坚硬。他站起身,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脊梁挺得笔直,那股属于统帅的威严再次笼罩了他。墨九,派人联系拓跋月,我们需要一个新的落脚点,更需要......她关于黑风峪所知的一切情报! 拓跋月,那个北境的神秘女人,或许掌握着通往下一个阶段的关键钥匙。
红蝎留下了谜题,也留下了线索。她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将斗争的层面从单纯的军事对抗,引向了更加错综复杂的朝堂倾轧和势力博弈。
而黑风峪,那片充满传说和危险的土地,依旧是所有谜团的核心。那里藏着什么?是足以扭转局势的力量?还是更加黑暗的真相?
这场北境的博弈,远未结束。
甚至,随着红蝎的警告和萧玄决心的重燃,一场席卷南梁朝堂与北境边关的更大风暴,才刚刚开始。夜色依旧浓重,前路依旧莫测,但篝火旁这支残存的队伍,眼神中已经重新燃起了不屈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