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无限拉长。
萧玄那句石破天惊的指控，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无数道目光在脸色惨白、指尖微颤的宰相王源，和独立殿中、神色冰冷的萧玄之间来回逡巡，空气中弥漫着震惊、猜疑、以及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
“胡……胡言乱语！血口喷人！”王源终究是历经风浪的老狐狸，最初的惊骇过后，迅速强自镇定下来，只是那略显尖利的嗓音和微微颤抖的胡须，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御座方向，以头抢地，声音带着被巨大冤屈包裹的悲愤：“陛下！陛下明鉴啊！老臣……老臣侍奉陛下、侍奉大梁数十载，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天地可鉴！萧玄此子，分明是眼见自身罪责难逃，便行那疯狗咬人之举，意图攀扯老臣，混淆视听，扰乱圣听！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陛下！”
他哭喊得情真意切，老泪纵横，仿佛蒙受了旷古奇冤。这番表演，立刻引得一众太子党羽纷纷出列，跪倒一片，齐声附和：
“陛下！王相忠心为国，人所共知！岂容此等叛国逆贼肆意污蔑！”
“此乃萧玄的脱罪之计！恶毒至极！”
“请陛下立刻下令，将此构陷忠良的狂徒拖出去，明正典刑！”
太子萧景桓也反应过来，急忙帮腔：“父皇！萧玄分明是狗急跳墙！王相乃国之柱石，岂是他三言两语所能动摇？儿臣恳请父皇，勿要再听信其狡辩之词！”
龙椅上，南梁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萧玄抛出的旧事秘辛，像一根根毒刺，精准地扎入他内心最深处的疑窦。王源的反应，与其说是委屈，不如说是慌乱，他看得清清楚楚。但……王源树大根深，党羽遍布朝野，更是太子最大的倚仗，若无铁证，贸然动他，引发的朝局动荡将不堪设想。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萧玄，带着帝王的审视与极致的压力：“萧玄。你指控当朝宰相，可知是何等罪过？你所言之事，关乎三年前旧案，空口无凭，可有证据？”他的声音缓慢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萧玄的回答。王源跪在地上，低垂的头颅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紧张和狰狞。
萧玄深吸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他拱手，声音清晰而冷静：“回陛下。臣自然不敢空口白话。关于王相与当年‘孤鸾’遇伏一案之关联，臣已找到关键人证。此人曾是当年兵部职方司一名掌管文书传递的小吏，名唤赵德柱。‘孤鸾’行动计划变更的最后一封加密文书，正是经他之手，异常地绕过了正常流程，直接送入了时任郎中王源的私邸！而后不久，此人便辞官归乡，隐居于京郊。”
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直接证据！人证！
王源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南梁帝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此人现在何处？”
“已被臣麾下之人找到，并秘密保护起来。”萧玄沉声道，“只需陛下传召，此人即刻便可入殿，与王相当面对质！”
“好！”南梁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带着一丝急迫和怒火，“立刻！传赵德柱上殿！”
命令迅速被传递下去。殿内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等待氛围。太子党羽们面面相觑，神色开始不安。王源依旧跪着，头埋得更低，让人看不清表情。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外阳光炽烈，蝉鸣聒噪，更衬得殿内寂静可怕。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两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殿外迟迟没有动静。
南梁帝的眉头越皱越紧，不耐地问道：“人呢？为何还不到？”
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跑进来，脸色惨白，汗如雨下，扑倒在地，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启…启禀陛下！人…人带来了…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南梁帝厉声喝道。
那内侍吓得几乎瘫软，带着哭腔道：“那赵德柱……刚被带到宫门处……一下马车，就……就突然口吐黑血，浑身抽搐……还…还没等太医赶到，就……就断气了！”
“什么？！”
“死了？！”
“怎么可能？！”
满朝文武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此起彼伏！
萧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看向跪在地上的王源！只见王源低垂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快速地、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那是一种阴谋得逞后的冰冷弧度！
灭口！竟然在皇宫大内、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被灭口了！
南梁帝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猛地站起身，怒吼道：“怎么回事？！谁干的？！宫门守卫何在？！太医呢？！”
又一名侍卫统领仓皇入内，跪地禀报：“陛下息怒！经太医初步查验，赵德柱是……是中了剧毒‘牵机引’！毒药就藏在他随身携带的水囊夹层中，应是……应是在被带入宫前就已服下，算准了时间发作……”
好狠毒的手段！好精准的算计！
萧玄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幕后黑手能量巨大，却没想到竟然能渗透到如此地步！能在他的“隐麟”和王宫侍卫的双重“保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关键证人在宫门口毒发身亡！这需要何等恐怖的控制力和对皇宫内部的渗透力？！
人证一死，死无对证！刚才所有指向王源的指控，瞬间变成了毫无根据的“攀扯”和“构陷”！
果然，王源立刻抬起头，脸上哪还有半分惊慌，只剩下被“污蔑”后的悲愤和凛然正气，他声音哽咽，却字字铿锵：“陛下！您看到了吗？！这就是萧玄的毒计！他根本没有什么人证！或者，他早已算计好，用一个死无对证的人来污蔑老臣！其心之歹毒，手段之卑劣，简直令人发指！请陛下为老臣做主！严惩此獠，以正朝纲！”
太子党羽们也如同被打了一剂强心针，立刻群起攻讦：
“陛下！事实已然清楚！萧玄罪大恶极！”
“竟敢如此戏弄陛下，戏弄满朝公卿！罪该万死！”
“请陛下即刻下旨！”
形势瞬间逆转！
南梁帝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他既愤怒于证人的突然死亡，更愤怒于有人竟敢在皇宫内如此肆无忌惮地行事，这无异于对他的公然挑衅！但眼下，死无对证，他不可能仅凭萧玄的一面之词就拿下当朝宰相。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萧玄，那里面充满了失望、愤怒和一丝被戏弄的屈辱：“萧玄！你还有何话可说？！”
萧玄独立殿中，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或幸灾乐祸、或同情、或冷漠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再一次低估了对手的狠辣和能量。那条潜藏在最深处的毒蛇，其獠牙之利、毒液之猛，远超他的想象。它不仅能操纵朝局，甚至能将爪牙伸入这大内深宫！
但他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慌乱或绝望。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反而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嘲讽。
他抬起眼，目光掠过状似悲愤的王源，掠过志得意满的太子，最后定格在龙椅之上那位被愤怒和猜疑充斥的帝王身上。
“臣，无话可说。”萧玄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仿佛刚才那个被瞬间翻盘、陷入绝境的人不是他，“证人暴毙，线索中断，臣指控宰相之事，确已死无对证。”
王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松懈。太子嘴角忍不住上扬。
然而，萧玄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们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但是，陛下，”萧玄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一个掌管文书传递的兵部小吏，辞官隐居十五年，为何会突然身怀‘牵机引’这等宫廷秘制剧毒？又为何会如此精准地在被带入宫对质的路上毒发身亡？这毒，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服下的？还是有人……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迫不及待地让他……永远闭了嘴？”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幕后之人，能量何其巨大？手段何其通天？竟能在这皇宫大内，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如此干净利落地掐断最关键的证据链！”
萧玄猛地转身，再次面向御座，躬身行礼，说出了一句让整个宣政殿瞬间冰封的话：
“陛下，赵德柱之死，恰恰证明了臣方才所言非虚！若非做贼心虚，若非背后藏着足以抄家灭族的惊天秘密，何须行此雷霆灭口之举？！这幕后黑手今日能杀一个赵德柱，他日……又有什么人是他不敢杀、不能杀的？！甚至……”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龙椅上的皇帝，语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示：
“甚至这黑手，是否早已深入宫闱，就在陛下身边，窥伺御座，亦未可知！”
“嘶——”
满朝文武，倒吸一口凉气！所有人都被萧玄这大胆至极、近乎疯狂的暗示吓得魂飞魄散！
这话简直是在明指皇宫内部、甚至皇帝身边有逆贼同党！其心可诛！但其话中的逻辑，却又让人不寒而栗，无法反驳！
是啊，如果不是心虚到极致，如果不是害怕到极致，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在皇宫门口毒杀证人？这背后蕴含的恐怖能量，细思极恐！
南梁帝的脸色彻底变了。萧玄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了他内心最深处、最敏感、最猜忌的角落！他猛地看向身旁侍立的内侍总管，看向殿内那些低眉顺眼的太监宫女，看向那些垂手而立的侍卫，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疑和审视！
王源和太子也彻底懵了。他们万万没想到，萧玄竟然不按常理出牌，在人证死后，非但没有认罪服软，反而借此将了一军，将“幕后黑手”的威胁无限放大，直接戳中了皇帝最敏感的神经！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指控了，这是在皇帝心里种下了一根永远无法拔除的毒刺！
“你……你……”王源指着萧玄，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反驳。因为无论他怎么辩白，赵德柱的突然死亡，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据”，证明了他心里有鬼！
太子更是张口结舌，脸色煞白。
整个宣政殿，再次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死寂、更加诡异的氛围之中。一种无形的、猜忌的、恐惧的病毒，开始在每个人心中蔓延。
萧玄独立于风暴中心，面色依旧平静。他知道，今日想要凭借赵德柱扳倒王源已经不可能了。但，他也绝非毫无收获。
他成功地将一颗怀疑的种子，深深地埋入了皇帝的心里。
他成功地让满朝文武都看到了幕后黑手的可怕能量和狠毒手段。
他更成功地……将自己从“待罪之身”的绝境中，再次扳回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虽然证据链断了，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那条潜藏在深水下的巨鳄，已经被他逼得露出了更多的破绽。
南梁帝缓缓坐回龙椅，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倦怠和冰冷：“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他看了一眼萧玄，眼神极其复杂，最终挥了挥手：“萧玄……暂回别院。没有朕的旨意，不得擅离。”
“退朝！”
说完，他不等百官反应，竟直接起身，在内侍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宣政殿，留下满殿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一场轰轰烈烈的金殿公审，一场志在必得的绝杀之局，最终竟以这样一种谁也未曾料到的、诡异的方式，戛然而止。
萧玄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眼神怨毒的王源和太子，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悄然浮现。
证据链断了？
没关系。
只要黑手还在动，就总会留下新的痕迹。
而他已经嗅到了那股来自深渊的、更加浓烈的血腥味。
猎杀，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