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晨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南梁淮州边境。天光未亮，一道如同青烟般的身影，已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明岗暗哨，回到了隐麟基地之外。
正是自北齐邺江畔孤身赴约归来的萧玄。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青色劲装，斗篷上沾染着夜露的湿气，脸色在黎明前的晦暗光线下，显得比离去时更加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亮得惊人，里面仿佛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又沉淀着无尽的思虑。
并未惊动太多人，他如同夜行的猎豹，精准而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主屋院外。
几乎在他身形落定的瞬间，墨九的身影便如同从阴影中剥离出来一般，无声地出现在他面前，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和询问。
“都督！”墨九压低声音，快速扫视萧玄周身，确认他并无明显外伤，才稍稍松了口气，“您回来了！一切可还顺利？”
“嗯。”萧玄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一丝夜露的寒凉，“进去说。”
两人迅速进入主屋。屋内灯火早已被听到动静悄然起身的苏婉点亮，温暖的烛光驱散了清晨的寒意。苏婉同样是一脸紧张和关切，看到萧玄安然归来，提着的心才放下一半，连忙去倒热茶。
“无事。”萧玄对苏婉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接过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驱散了喉间的干涩和寒意。他脱下沾染湿气的斗篷，露出略显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身姿。
“红蝎……她究竟意欲何为？”墨九迫不及待地沉声问道。他深知那位北齐谍首的可怕与难测，绝不会相信对方只是单纯邀约喝茶。
萧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了那枚造型诡异、通体乌黑、簪首为蝎的“蝎吻”发簪。
烛光下，这枚发簪更显邪异。乌木的材质仿佛能吸收光线，那只栩栩如生的蝎子雕刻得纤毫毕现，尾钩处那点幽蓝宝石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冷光。
苏婉看到这枚发簪，尤其是那蝎子造型，顿时脸色一白，失声道：“这……这是她的东西？她对你用毒了？”她以为这是红蝎留下的某种毒器。
“非也。”萧玄摇了摇头，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簪身，目光锐利如刀，“这是她‘送’我的临别赠礼。”他将江畔红蝎突然出手，将这发簪插入他发髻，以及那番“下次瞄准这里”的死亡威胁简略说了一遍。
墨九和苏婉听得心惊肉跳，即便知道萧玄此刻安然无恙，仍然后怕不已。红蝎的武功和用毒之术诡谲莫测，如此近的距离下突发偷袭，其凶险程度可想而知！
“她这是在示威！在警告！”墨九咬牙道，拳头紧握。
“是示威，也是试探。”萧玄语气平静，指尖停留在簪身那极其细微的缝隙处，“但，或许不止如此。”
他运转体内恢复不多的内力，凝聚于指尖，尝试着按照一种特殊的角度和力道，轻轻旋转簪首那只乌木蝎子。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机括响动响起！
在墨九和苏婉惊讶的目光中，那枚看似浑然一体的发簪，竟然真的从中间旋开，露出了里面中空的管腔！
一股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浓郁的奇异冷香，瞬间从簪管中弥漫开来，香气幽深复杂，似兰非兰，似麝非麝，中间又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令人头脑清明的药气，完全不同于寻常毒物的腥臭。
“这……”苏婉惊讶地掩住了唇。
墨九的眼神也变得无比凝重，紧紧盯着那中空的簪管。
萧玄的神色却愈发沉静，他小心翼翼地将簪管倒置，轻轻磕碰。
一小卷被仔细卷起、用细细的金丝缠绕固定的黑色绢纸，从中空簪管内滑落出来，掉在他的掌心。
绢纸质地特殊，触手冰凉柔韧，显然并非凡品。
屋内一时间寂静无声，只剩下烛火跳跃的噼啪声和三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卷小小的黑色绢纸上。
红蝎，这位行事莫测的毒蝎子，在进行了致命的威胁之后，竟然真的在这枚作为警告的发簪中，藏了东西！
这会是什么？是更大的陷阱？还是……
萧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极其小心地解开了那根细细的金丝，然后将那卷黑色绢纸，缓缓展开。
绢纸不大，但上面却用极其细密的朱砂小楷，写满了名字、官职、甚至部分潜伏代号和简要的联络方式！
墨九和苏婉忍不住凑近观看，只看了一眼，两人脸上便同时浮现出巨大的震惊之色！
那绢纸之上罗列的，赫然是一份北齐间谍在南梁的潜伏名单！
从边镇军中的低级校尉，到州府衙门的中层官吏，甚至……还有两个名字，隐约指向了京城某两个并不起眼、却职位关键的部门属官！
这份名单若是真的，其价值简直无可估量！足以在南梁境内掀起一场巨大的清洗风暴，将北齐苦心经营多年的谍报网络连根拔起！
“这……这是……”苏婉的声音因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微微颤抖，“她怎么会……她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你？！”
这太不符合常理了！红蝎是北齐谍首，她怎么会主动出卖自己麾下的间谍？这无异于自断臂膀！
墨九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眉头却死死地锁了起来，他指着名单上的几个名字，沉声道：“都督，您看！这个人，王涣，淮州军需营的书记官，我们三个月前就已经秘密控制并策反了他，他一直在向我们传递假消息。还有这个，李茂，泗州长史府的司库，此人上个月因贪腐案已被革职查办，下了大狱！怎么可能还是北齐的暗桩？”
萧玄的目光早已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飞速地浏览着名单上的每一个信息。听到墨九的话，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冰冷的锐芒。
“不止这两个。”萧玄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他指尖点过几个名字，“张诚，幽州副将？此人去年狩围时为救驾身受重伤，至今卧床不起，早已远离权力中心。刘氏，江宁织造局管事？此女确是北齐暗桩，但早在半年前，就已经被秘府暗中处决了。”
他抬起头，看向墨九和苏婉，眼神深邃如渊：“这份名单，半真半假。”
“半真半假？”苏婉愕然。
“不错。”萧玄将绢纸放在桌上，烛光映照下，那些朱砂小字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诡异的光芒，“里面掺杂了一些真实有效的名字，或许是一些她早已想抛弃的棋子，或许是一些难以掌控、借此机会铲除的异己。但更多的，是过时的信息、早已暴露的废子，甚至……可能根本就是凭空捏造，用来误导我们，让我们内部互相猜忌，自乱阵脚，甚至借我们的手，去清除掉不是北齐暗桩、却可能碍了她或其他什么事的人！”
好一招一石多鸟之计！
如果萧玄拿到名单，不加甄别，欣喜若狂地立刻按图索骥进行清洗，那么后果不堪设想：不仅会打草惊蛇，让真正潜伏的暗桩隐藏得更深；会浪费大量人力物力在错误的目标上；更可怕的是，会冤杀不少南梁无辜的官员，导致朝野动荡，人心惶惶，彻底破坏内部的信任基础！届时，根本不用北齐大军压境，南梁自己就会先乱起来！
而红蝎，不仅借此清理了门户，还可能重创南梁，甚至还能试探出萧玄这边的情报能力和判断力！
其心可诛！
墨九想通了其中关窍，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咬牙道：“好毒辣的计策！这妖女，果然没安好心！”
苏婉也后怕不已，脸色发白：“那……那我们赶紧把这名单毁了吧？绝不能上当！”
“不。”萧玄却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名单上，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冷冽的、带着几分玩味的弧度，“为什么要毁掉？这份名单，可是红蝎大人‘好心’送来的大礼。”
“都督的意思是？”墨九疑惑。
“既然她送了礼，我们自然要好好‘用’起来。”萧玄指尖轻轻点着名单上那几个被确认已经无效或者虚假的名字，“这些，就是我们的‘工具’。”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一个将计就计的计划迅速成型。
“我们可以‘偶然’地、‘不小心’地让这份名单‘泄露’出去一部分。比如，让那几个早已被我们控制或已经失去作用的‘暗桩’，‘意外’地发现他们暴露了。”萧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你们说，这些惊弓之鸟，会怎么做？”
墨九眼睛一亮：“他们会拼命向北齐方面求救，或者试图逃跑！”
“没错。”萧玄冷笑，“而他们求救或逃跑的渠道，必然会被我们牢牢监控。顺藤摸瓜，我们或许就能挖出更多隐藏更深的鱼，甚至找到北齐情报传递的链条！”
“至于那些疑似捏造的名字……”萧玄的目光变得幽深，“或许，可以用来‘回敬’一下我们在朝廷里的某些‘朋友’？比如，那位一直看我不太顺眼的王丞相的门生故旧？让他们也尝尝被怀疑和调查的滋味？”
祸水东引，借力打力！
红蝎想用这份真假掺半的名单搅乱南梁，那他就反过来，用这份名单，去搅乱北齐的部署，甚至去给南梁朝廷内部那些潜在的敌人找点麻烦！
苏婉和墨九听完，看向萧玄的眼神都充满了敬佩。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不仅看破了对方险恶的用心，更是瞬间想出了如此犀利反击的策略！
“当然，”萧玄语气转为凝重，“名单上那些可能是真实的新名字，需要立刻动用所有力量，进行最隐秘、最谨慎的核实。宁可慢，不可错。我们要的是精准打击，而不是遍地开花，自毁长城。”
“属下明白！”墨九肃然应道，“我立刻去安排，启动最高级别的核查程序，绝不放过一个，也绝不冤枉一个！”
“去吧。”萧玄点点头，将那份黑色的绢纸递给墨九，“记住，名单的存在，目前仅限于我们三人知晓。”
“是！”墨九双手接过绢纸，如同接过一份沉甸甸的、充满杀机的战书，转身快步离去，身影迅速融入黎明前的黑暗中。
屋内，只剩下萧玄和苏婉。
晨光透过窗纸，渐渐驱散屋内的烛光，带来些许暖意。
苏婉看着萧玄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愫，有后怕，有敬佩，更有浓浓的心疼。她轻声道：“你先休息一下吧，一夜未眠，又耗费了那么多心神。”
萧玄转过身，对上她担忧的眼眸，脸上的冷厉神色缓和了些许。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枚已然空了的“蝎吻”发簪，在指尖转动着。
“休息不了。”他微微叹了口气，目光再次变得锐利，“红蝎这份‘大礼’，只是开始。她那边的问题，影鸦的威胁，朝廷内部的暗鬼……还有我身上的毒，太多事情需要立刻处理。”
他的目光落在簪首那点幽蓝的宝石上，红蝎那妖异的面容和冰冷的话语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下一次，瞄准的会是这里。
这既是威胁，也是提醒。提醒他，危机四伏，步步惊心。
他将发簪紧紧握在掌心，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绝对的清醒。
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但这盘棋，他必须下下去。
而且，必须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