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的书房,门窗紧闭,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肃杀。桌上,所有关于北齐“鸮羽营”总部——那座位于邺城西北郊、戒备森严的“黑鸮山庄”的资料,已被分门别类,铺满了宽大的书案。地图、哨卡分布、人员换班记录、甚至近期物资采购清单……萧玄和墨九已经对着这些情报研究了整整一天一夜。
窗外,天色再次暗了下来,淅淅沥沥的春雨敲打着屋檐,带来一丝凉意,却无法冷却书房内焦灼的气氛。
“主公,黑鸮山庄守备太严了。”墨九的声音带着疲惫,更带着深深的忧虑,“外围三重哨卡,内部明哨暗堡不计其数,所有人员皆需特制腰牌并核对口令方可通行。山庄依山而建,后方的悬崖峭壁几乎无法攀爬。我们的人试过多次,根本无法靠近核心区域。强攻或潜入,成功率都极低,一旦打草惊蛇……”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萧玄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被雨丝打湿的庭院,背影挺拔如松,沉默不语。墨九说的,他何尝不知。鸮羽营经营多年,其老巢必然被打造得如同铁桶一般。常规手段,确实难以触及核心。
但他的目光,却落在了书案一角,那份看似最不起眼的“物资采购清单”上。手指轻轻点在其中一项:“每月初八、十八、二十八,固定由城西‘老孙头车马行’运送二十车干草料入庄,查验后由山庄内部马夫接手,押运人员不得入内。”
他的眼神微微眯起:“老孙头车马行……查清楚了吗?”
墨九立刻回道:“查清了。是邺城一家老字号,背景干净,与鸮羽营只有这单生意往来,似乎并不清楚对方的真实底细,只当是普通的大户山庄。每次去送货的,都是固定的三个老把式,外加两个临时雇用的零工。”
“零工……”萧玄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骤然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就是这里了!”
他猛地转身,走到书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干草料”和“零工”这几个字上:“这是我们唯一能合理合法、不引起怀疑地靠近甚至进入山庄内部的缝隙!”
“主公的意思是……混进送草料的车队?”墨九瞬间明白了萧玄的想法,但眉头立刻皱起,“可是,车队人员固定,我们如何安插人手?就算安插进去,也只是到山庄门口,根本无法进入内部,而且极易被盘查识破……”
“不是安插人手,是我亲自去。”萧玄语出惊人,语气却平静得可怕,“至于身份……”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关于山庄内部人员构成的零碎信息:“山庄内有一个特殊的群体——负责照料最底层驮马、做些杂役的哑巴马夫。他们地位低下,几乎不被人在意,且因不能言语,减少了泄露秘密的风险。这,就是最好的伪装。”
“您要扮作哑巴马夫混进去?!”墨九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强烈反对,“主公,万万不可!此事实在太凶险了!您是万金之躯,隐麟都督,岂能亲身涉险?那鸮羽营总部龙潭虎穴,一旦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属下愿代主公前往!”
萧玄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眼神坚定如铁:“正因为凶险,才必须我去。获取核心情报,关乎北境存亡,关乎能否阻止北齐的惊天阴谋,不容有失。有些细节,有些判断,必须我亲自在场。至于危险……”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哪一场胜利,不是从刀尖上搏出来的?‘孤鸾’之名,本就是于死地中求生。”
他不再给墨九劝阻的机会,直接下令:“立刻去办三件事:第一,查清下次运送草料的具体时间、路线,以及老孙头车马行雇用零工的惯例和地点;第二,准备一套合适的、破旧但干净的马夫行头,要符合北齐底层人的穿着习惯;第三,把我需要的易容材料送来。”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墨九深知一旦主公做出决定,便绝无更改可能,只能将满腹的担忧压回心底,咬牙领命:“是!属下……遵命!”
两日后,邺城西市,一个嘈杂混乱的街角。这里通常是人力脚夫、零工杂役聚集等活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各种廉价食物的气味。细雨刚停,地上泥泞不堪。
一个身影蜷缩在角落的屋檐下,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布短打,脚上一双磨得快透底的草鞋,沾满了泥浆。他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满是胡茬、皮肤粗糙的下巴和一双看起来有些浑浊无神、甚至带着点麻木的眼睛。
最引人注目的是,从他左侧眉骨到脸颊,有一道狰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红色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让他原本可能还算周正的面容显得有些可怖。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空荡荡的包袱皮,低着头,沉默地听着周围那些零工们高声谈笑、抱怨天气、争抢活计,自己却像一块沉默的石头,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他就是萧玄,或者说,是现在的“阿丑”——一个面部有疤、沉默寡言(因为他是“哑巴”)、刚从外地流落至此、想找份活计糊口的可怜马夫。
很快,一个穿着车马行号衣的管事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扬声喊道:“老孙头车马行,去城西北黑山庄送草料,要两个临时扛包的,力气大,手脚麻利的,一天三十文,管一顿午饭!”
零工们顿时蜂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自荐。
那管事挑剔地打量着众人,目光扫过角落里的“阿丑”时,被他脸上的疤吓了一跳,皱了皱眉,本欲忽略。但“阿丑”却适时地抬起头,露出一个有些笨拙、甚至讨好的笑容(这让他脸上的疤更显扭曲),然后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示意自己有力气。
旁边一个同样等活的老汉似乎有些同情他,帮腔道:“王管事,这后生别看哑巴,脸上有疤,力气可不小,人也老实,不偷奸耍滑。”
那王管事又上下打量了“阿丑”几眼,大概是看他确实体格结实,眼神也还算老实,加上这活计又脏又累,愿意去的人不多,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行吧行吧,算你一个!还有你,李老四,你也来!赶紧的,别磨蹭,车队等着呢!”
“阿丑”立刻站起身,依旧是那副沉默笨拙的样子,微微弓着腰,跟着王管事和李老四走向停在不远处的车队。他的动作略显僵硬,完美地模仿了一个长期干体力活、举止并不雅观的下层人的姿态。
车队由五辆堆满干草的骡车组成,除了王管事,还有三个车马行的老把式。看到新来的零工里有个面目可怖的哑巴,他们都只是多看了两眼,撇撇嘴,并未过多在意。在这种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一个哑巴疤面人,并不算太稀奇。
“阿丑”被安排到最后一辆车上,和李老四一起,负责途中照看草料,防止散落。
车队吱吱呀呀地启动了,穿过邺城喧嚣的街道,缓缓向西北方向驶去。萧玄(阿丑)低着头,用斗笠遮掩着大部分视线,但眼角的余光和远超常人的感知力,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无声无息地扫描着沿途的地形、关卡、以及越来越接近的那片肃杀之地。
越是靠近黑鸮山庄,空气中的气氛越发不同。路上的盘查明显增多,巡逻的北齐士兵眼神锐利,对过往行人的审视也严厉了许多。但老孙头车马行的车队似乎是个熟面孔,守卫只是简单查看了腰牌,询问了去向,便挥手放行。
终于,车队在一处地势渐高的谷口停下。前方,出现了一座依山而建的庞大庄园。高耸的灰墙、紧闭的包铁大门、墙头上隐约可见的巡逻哨兵、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被干草味掩盖下的铁锈和肃杀气息,无一不在宣告着此地的非同寻常。
这里,便是北齐谍报心脏——黑鸮山庄。
王管事上前,与守门的护卫交涉,递上文书腰牌。几名护卫仔细查验后,又绕着车队走了一圈,用长矛随意地捅了捅堆得高高的草料车。
一名护卫队长模样的人走到车尾,目光锐利地扫过李老四和“阿丑”。李老四吓得点头哈腰,连连赔笑。
“这哑巴是怎么回事?脸上怎么回事?”队长盯着“阿丑”脸上的疤,冷声问道,手按在了刀柄上。
王管事连忙跑过来解释:“军爷,军爷息怒!就是个临时雇来扛包的哑巴,脸上是以前被马踢的,可怜人,力气不小,人也老实……”
“阿丑”适时地抬起头,露出惊恐失措的表情,啊啊地叫了两声,双手胡乱比划着,指向草料,又指指自己,示意自己只是来干活的,眼神浑浊而卑微,甚至还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
那护卫队长皱着眉,又仔细打量了他片刻,似乎没看出什么破绽,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赶紧进去!卸了货立刻出来,不许到处乱看乱走!规矩你们懂的!”
“懂!懂!谢谢军爷!谢谢军爷!”王管事连连道谢,催促着车队赶紧进门。
沉重的包铁大门缓缓打开一道仅容车队通过的缝隙。车队再次启动,吱呀呀地驶入了这座神秘而危险的山庄。
就在车轮碾过门槛的那一刻,化身“阿丑”的萧玄,极快地、近乎本能地抬起眼皮,朝着山庄内部飞速地扫了一眼——
高墙内的景象更加森严,道路交错,岗哨林立,一些穿着统一服饰的人员行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和压抑。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度尺,瞬间测量了几处关键建筑的距离和方位,记下了几队巡逻兵的交错时间,感知到了几处隐藏极深的暗哨气息……
然后,他迅速地、完美地重新收敛起所有锐利,恢复成那个低着头、缩着脖子、满脸卑微麻木的哑巴马夫“阿丑”。
骡车拉着干草,朝着指定的卸货区域缓缓行去。
潜龙,已悄然入渊。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刀尖上的舞蹈,生死一线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