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书铺深处那间狭小的密室,仿佛与世隔绝。空气凝滞,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昏迷的慧净师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墨老安置好师太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守在铺面,浑浊的眼睛警惕地透过门缝扫视着寂静的巷子,如同最忠实的暗哨。密室内,只剩下沈清漪、影一和那名重伤的夜枭死士。压抑的寂静中,弥漫着血腥味、药味,以及一种山雨欲来前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沈清漪坐在简陋的木榻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块紧贴胸口的万年玄冰。冰块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却远不及她此刻心头的冰冷与灼热交织。先帝遗诏……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却重逾千钧,承载着大周国祚的正统,承载着萧景锐弑君篡位的滔天罪证,更承载着……那个被邪术封印的、至关重要的名字——真正的皇位继承人!会是谁?是先帝那位早夭的幼弟?是流落民间的某位皇子?还是……一个更加出人意料、甚至石破天惊的存在?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疯狂盘旋,每一个都可能引发截然不同的连锁反应,将本就混乱的天下局势推向不可预测的深渊。她的手心因用力而微微出汗,涅盘后的灵觉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玄冰内那股被禁锢的、磅礴而古老的意志力量,仿佛有无数冤魂在无声呐喊,催促着她揭开最后的真相。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时机未到。慧净师太昏迷不醒,解开封印之法尚不明确,贸然行事,恐生不测。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阵脚,获取情报,制定下一步行动方略。
“影一,”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正在为自己包扎手臂伤口的暗卫首领身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伤势如何?”
“皮肉伤,不碍事,谢娘娘挂心。”影一动作利落地打好最后一个结,脸色虽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初,“娘娘,此地虽暂安,但绝非久留之所。墨老虽可靠,然京城如今风声鹤唳,‘血滴子’和拜火教的眼线无孔不入,我们需尽快转移。”
沈清漪微微颔首:“本宫知道。但在离开之前,必须弄清楚几件事。”她目光扫过那名倚墙而坐、气息微弱的夜枭死士,“你还能行动吗?”
那死士挣扎着想站起,被影一按住。“娘娘恕罪,属下……恐成累赘。”他声音嘶哑,充满愧疚。
“活着,就不是累赘。”沈清漪看着他脸上狰狞的刀伤和扭曲的左腿,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你且在此养伤,协助墨老看守师太。影一,随本宫出去一趟。”
“娘娘!您要亲自出去?太危险了!”影一急道。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消息最灵通。”沈清漪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一面模糊铜镜前,审视着墨老为她易容后的平凡面孔,眼神冰冷,“我们需要知道乌维和伪帝最新的动向,需要确认雪山神殿使者入京的意图,更需要……找到一条能将遗诏安全送出京城,或者……加以利用的途径。鬼市,鱼龙混杂,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也是信息流动最快的地方。”
影一深知沈清漪一旦决定,便难以更改,只能沉声道:“属下明白。但请娘娘万事小心,若有变故,以保全自身为要!”
“放心,本宫自有分寸。”沈清漪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毫不起眼的粗布衣裙,将气息收敛到极致,此刻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为生活奔波、面带愁苦的普通民妇。“走。”
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密室。墨老早已准备好,递过来两个装着劣质药材的破旧竹篮作为伪装,低声道:“娘娘,鬼市西南角‘瘸腿刘’的茶摊,是咱们一个暗桩,卖茶是假,兜售消息是真。暗号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沈清漪记下,与影一前一后,融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中。
京城的街道,比他们入城时更加萧条破败。许多店铺被砸毁,墙壁上布满焚烧和打斗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硝烟和隐约的血腥气。一队队服饰各异的兵丁神色紧张地巡逻而过,眼神凶狠地扫视着每一个行人。压抑、恐慌、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空气中蔓延。沈清漪低着头,步履匆匆,与影一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灵觉却提升到极致,敏锐地捕捉着四周的每一丝动静和对话片段。
“……听说了吗?昨晚皇城方向又打起来了!火光冲天!”
“是乌维大祭司的人和禁军干起来了!为抢什么‘宝物’……”
“呸!什么宝物,我看是分赃不均!伪帝就是个傀儡!”
“小声点!不要命了!‘血滴子’现在见人就抓……”
“雪山来人了……看样子来者不善啊……”
“这京城……待不下去了……”
零碎的信息汇入沈清漪脑中,拼凑出京城权力斗争白热化的图景。乌维与伪帝矛盾激化,雪山神殿介入……局势果然朝着她预期的混乱方向发展,这为他们浑水摸鱼创造了条件。
鬼市位于京城西南角的废弃漕运码头附近,借着残破的仓库和棚户区形成了一片法外之地。此时虽已近黎明,但这里依旧人头攒动,各种见不得光的交易在阴影中进行,叫卖声、争吵声、压低嗓音的密谈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畸形的繁荣。沈清漪和影一混在人群中,看似在挑选货物,实则耳听八方。
很快,他们找到了西南角那个挂着破旧“茶”字幡的简陋茶摊。摊主是个满脸疤痕、瘸着一条腿的干瘦老汉,正眯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对往来客人爱搭不理。
影一上前,将几枚铜钱放在油腻的桌面上,低声道:“掌柜的,来碗茶,解解渴。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瘸腿刘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眼睛在影一和稍远处的沈清漪身上扫过,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恢复麻木,沙哑道:“茶有,消息也有,看价钱。”他指了指旁边一个用破布盖着的竹筐。
影一会意,又放下一小锭银子。瘸腿刘这才慢悠悠地掀开破布一角,露出里面几本看似账册的簿子,压低声音,语速极快:“乌维和萧景锐彻底撕破脸了。为的是雪山神殿进献的一件‘神器’,据说能鉴别皇族血脉真伪!乌维想用这东西坐实萧景锐的野种身份,彻底控制他;萧景锐则想毁掉神器保命。昨夜宫里一场火兵,死了不少人,神器下落不明。雪山使者态度暧昧,似乎在待价而沽。另外,‘血滴子’正在全城搜捕昨晚从‘镇龙窟’逃出的‘钦犯’,尤其是……一个女人和一个老尼姑。悬赏……黄金万两。” 他说完,迅速盖好布,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神器?鉴别血脉?沈清漪心中巨震!这简直是……为遗诏量身定做的钥匙!若能得此物,岂非能当场揭穿萧景锐?但下落不明……乌维和萧景锐必然也在疯狂寻找!
“可知神器模样?在谁手中可能性最大?”影一急问。
瘸腿刘摇摇头:“那等宝物,岂是我等能知?只听说形似一面古镜……如今京城,有能力藏匿此物的,不外乎那几家……皇宫大内,乌维的神庙,或者……雪山使者自己手里。”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风声紧,几位……好自为之。”说完,便不再理会他们。
得到关键信息,沈清漪和影一不敢久留,迅速离开鬼市。返回“听雨轩”的路上,沈清漪心潮起伏。神器出现,让局面出现了新的变数!必须尽快拿到手!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拐入书铺所在小巷时,异变再生!
前方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只见一队约二十人的“血滴子”探子,在一个小头目的带领下,正挨家挨户地盘查,似乎得到了什么线索,径直朝着“听雨轩”方向而来!
“不好!暴露了!”影一脸色剧变!
沈清漪心中也是一沉!是行踪被跟踪?还是墨老那里出了变故?
“不能回书铺!”沈清漪当机立断,“引开他们!”
她猛地将手中的竹篮砸向旁边一个货摊,发出巨大的声响,同时尖叫一声:“官爷!有贼啊!” 然后转身就往反方向跑!
影一会意,也同时制造混乱,撞翻了另一个摊位!
突如其来的骚动立刻吸引了“血滴子”的注意!“在那里!追!”那小头目厉喝一声,带着大部分手下朝着沈清漪和影一追来!
沈清漪和影一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在狭窄的巷道中亡命奔逃。身后的追兵紧咬不放,弩箭不时从耳边呼啸而过!眼看就要被合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扇不起眼的木门突然打开,一只强有力的手猛地将沈清漪拽了进去!影一反应极快,也闪身而入!木门砰地关上!
门外传来“血滴子”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和跑远的脚步声。
惊魂未定,沈清漪迅速打量身处环境。这是一间堆放杂物的昏暗小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拽她进来的,是一个身穿粗布短褂、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沉静的年轻人。
“你们是谁?”影一警惕地挡在沈清漪身前,短刀已滑入掌心。
那年轻人却不答话,只是对着内间微微躬身。内间门帘掀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竟是本该在“百草堂”的孙大夫!他此刻也是一身便装,神色凝重。
“孙先生?!”沈清漪愕然。
“娘娘受惊了。”孙大夫快步上前,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听雨轩’已暴露,墨老恐已遭不测!快随老夫从密道走!”
原来,孙大夫在“百草堂”也察觉到异常,提前转移,并在此处设下接应点,方才那年轻人是他的徒弟,一直在外警戒。
“师太呢?”沈清漪急问。
“已被老夫另一徒弟暗中转移至安全处,娘娘放心。”孙大夫语速极快,“但京城已成天罗地网,娘娘必须立刻离开!”
“不,本宫还不能走。”沈清漪斩钉截铁,“神器下落不明,遗诏封印未解,此时离去,前功尽弃!”
“可是娘娘……”
“没有可是!”沈清漪目光决绝,“孙先生,你可能联系上宫里的人?尤其是……能接触到乌维神庙或收藏珍品库房的人?”
孙大夫面露难色:“这……宫内如今戒备森严,我们的人损失惨重,恐怕……”
就在这时,外面街上突然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和惊呼声!隐约可闻“走水了!”“是皇城方向!”的喊声!
众人透过缝隙向外望去,只见皇城东南角天空,竟映出一片诡异的赤红色!浓烟滚滚!
是乌维的神庙方向!竟然失火了?!
“天助我也!”沈清漪眼中精光爆射!混乱,是潜入的最佳时机!
“孙先生!机会来了!趁乱潜入皇宫,寻找神器!”沈清漪当机立断,“影一,你随孙先生去,务必找到神器下落!本宫……另有要事!”
“娘娘!您要去哪里?太危险了!”影一大惊。
沈清漪看向皇城方向,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本宫要去……见一个人。一个或许能解开所有谜团的人。”
“谁?”
“雪山神殿的使者。”
不顾影一和孙大夫的劝阻,沈清漪换上一套孙大夫准备的、更便于行动的深色衣物,将玄冰遗诏用油布层层包裹,贴身藏好。她知道,与雪山使者会面,风险极大,但这是弄清神殿意图、甚至借力的唯一机会。而且,她有预感,那面能鉴别血脉的神器,或许与雪山神殿脱不了干系!
兵分两路。影一和孙大夫趁乱前往皇宫方向。而沈清漪,则凭着记忆中墨老曾提及的、雪山使者可能下榻的几处隐秘地点,再次融入了混乱的京城夜色中。她如同一尾游鱼,逆着惊慌失措的人流,朝着那片燃烧的天空方向潜行。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每一个决定,都可能万劫不复。
凤血已燃,玄黄待定。这盘以天下为赌注的棋局,她已落子中宫,下一步,是直捣黄龙,还是……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