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幽深,潮湿阴冷,只有众人压抑的喘息声和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内回荡,衬得死寂愈发令人心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陈年霉腐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我紧裹着灰色的斗篷,在影一和高德忠一左一右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体内的剧毒因这阴寒环境和心绪的剧烈波动而蠢蠢欲动,脏腑如同被无数冰针反复穿刺,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非人的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倒下。
身后,四名“夜枭”死士用特制的担架小心翼翼地抬着昏迷不醒的赵擎。他静静地躺在那里,面色灰败,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仿佛随时会融入这无边的黑暗。胡军医紧随在担架旁,不时凑近探听他的脉搏,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每一次他细微的摇头,都让我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挽月则紧紧牵着阿尔丹的手,阿尔丹小脸苍白,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但那微微颤抖的身体,泄露了她内心的恐惧与不安。整个队伍,沉默得如同送葬。
这条密道,是先帝萧景琰在位时,为防宫闱巨变而秘密修建,直通京郊一处废弃的皇庄。知道其存在的人寥寥无几。此刻,它成了我们唯一的生路,却也像是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不归途。每一步,都踏在命运的钢丝上。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透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夹杂着新鲜而冰冷的空气。出口到了。
影一打了个手势,队伍立刻停下。他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到出口处,仔细探查片刻,方才返回,低声道:“娘娘,外面安全。车马已备好。”
推开伪装成山石的出口,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让我打了个寒颤。外面是一片稀疏的桦树林,夜色深沉,残月如钩,在云层中时隐时现,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林间空地上,停着三辆看似普通、却结构坚固、内衬软垫的马车,以及十余匹鞍鞯齐备的骏马。二十余名身着黑衣、气息精悍的“夜枭”精锐无声肃立,见到我们出来,齐齐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无声地表达着忠诚。
“立刻出发!按预定路线,全速前进!”影一沉声下令,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赵擎被小心翼翼地抬上中间那辆最宽敞、也做了特殊防震处理的马车,胡军医和挽月紧随照料。我和阿尔丹上了前一辆马车。高德忠与影一则骑马护卫在侧。随着一声低沉的呼哨,车队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驶入茫茫夜色之中。
马车在颠簸的官道上疾驰,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我体内的伤痛,也让我对赵擎的状况忧心如焚。我掀开车帘一角,回望京城方向。远方的天际,被一种不祥的暗红色所笼罩,那是烽火与血光的映照。隐约的喊杀声、战鼓声,随风飘来,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京城,此刻想必已陷入血海。秦风他们……能守多久?我们这一走,又将这座千年帝都、将无数信任我们的将士百姓置于何地?巨大的愧疚与无力感,如同毒蛇般啃噬着我的心脏。
“母后……”阿尔丹靠在我身边,小手冰凉,轻轻握住我的手,声音带着哭腔,“我们会没事的,对吗?赵侯爷……他也会好起来的,对吗?”
我反手紧紧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用力点头,声音沙哑却坚定:“会的,阿尔丹。我们都会没事的。只要到了北疆,找到郭放将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话像是在安慰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北疆,真的是希望之地吗?郭放,在如今这局势下,又会如何对待我们这群“丧家之犬”?
接下来的路途,漫长而煎熬。我们不敢走官道,专挑人迹罕至的小路、山林穿行。白天隐匿休息,夜晚全力赶路。食物是冰冷的干粮和有限的清水。风寒露重,条件艰苦,对于我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咳嗽愈发剧烈,咯血已成常态,但我死死咬牙忍住,绝不在人前显露过分虚弱。我知道,此刻的我,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我若倒下,军心即刻溃散。
赵擎的情况时好时坏。胡军医用尽了手段,珍贵的药材如同流水般消耗,也只能勉强吊住他一丝微弱的生机。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中,偶尔会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依稀能辨出是“清漪……守城……退敌……”之类的片段,每一次都让我肝肠寸断。影一和高德忠轮流探路、警戒,神色一日比一日凝重。从他们零星的交谈中,我得知平西王叛军攻势极猛,京城外围关卡接连失守,陷落只是时间问题。而更令人不安的是,似乎有另一股神秘的轻骑兵,一直在远远地盯着我们,行踪诡秘,意图不明。是平西王的追兵?还是吐蕃的探马?或是……其他势力?
这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让整个队伍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第五日夜里,我们被迫藏身于一处废弃的山神庙避雨。庙宇残破,四处漏风,雨水夹杂着冰雹砸在破败的窗棂上,噼啪作响。赵擎被安置在唯一还算干燥的角落,胡军医正在为他施针,眉头紧锁。我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下,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痛。阿尔丹蜷缩在我身边,小脸冻得发青。挽月试图生火,却被影一严厉制止,生怕火光会暴露行踪。
就在这绝望的氛围中,庙外负责警戒的一名“夜枭”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随即便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有埋伏!” 影一厉喝一声,长剑瞬间出鞘,身形如电射向庙门!高德忠和其他“夜枭”也立刻拔刀,将我和阿尔丹、赵擎的担架护在中央。
庙门被猛地撞开,风雨中,数十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涌入庙内!他们身着黑色劲装,面蒙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冰冷嗜杀的眼睛,手中兵刃闪烁着幽蓝的寒光——是淬毒的利器!
“杀!一个不留!” 为首一名黑衣人低吼一声,挥刀便向影一劈来!
“保护娘娘和侯爷!” 影一怒吼,剑光如匹练般迎上,瞬间与那黑衣人战在一处,金铁交鸣之声炸响!
庙内空间狭小,顿时陷入混战!“夜枭”死士虽个个精锐,但对方人数占优,且武功诡异狠辣,显然是专业的杀手!不断有“夜枭”倒下,鲜血溅在斑驳的墙壁上。
高德忠挥舞着一柄短刃,死死护在我和阿尔丹身前,身上已添了几道伤口。挽月吓得面无人色,却仍紧紧抱着阿尔丹。
我强撑着站起身,拔出藏于袖中的匕首,目光冰冷地扫视着战场。我知道,这是生死关头!
眼看一名杀手突破防线,狞笑着向我扑来!高德忠被另一人缠住,救援不及!
“母后!” 阿尔丹失声尖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支乌黑的弩箭,如同毒蛇般从庙外黑暗中射入,精准地没入那名杀手的后心!杀手身形一滞,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胸口透出的箭矢,轰然倒地!
紧接着,庙外响起一片惨叫声和更加激烈的兵刃碰撞声!似乎有另一伙人,与那些黑衣杀手交上了手!
庙内的厮杀为之一滞。影一趁机一剑逼退对手,闪身护到我身前,惊疑不定地望向庙外。
片刻之后,庙外的打斗声停息。风雨声中,一个沉稳的、带着异域口音的男子声音响起,清晰地传入庙内:
“里面的朋友,可是自京城而来?我等并无恶意,奉命在此接应‘贵人’。”
接应?贵人?
我们所有人都是心中一凛!是谁?平西王的陷阱?还是……
影一沉声喝道:“尔等何人?奉谁之命?”
庙外沉默片刻,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暗号:“凤非梧不栖,翼展待风时。”
凤非梧不栖?!
这句话……是云中国的暗号!是赵擎昏迷前提及过的联络信号!
我心中巨震!是云中国的人?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是阿尔丹的身份引来的?还是……
影一显然也知晓此暗号,他与我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充满了震惊与警惕。他示意众人戒备,自己则缓缓走到庙门边,沉声道:“梧桐已焦尾,何来清风至?”(这是约定的回应暗号)
庙外那人似乎松了口气,道:“焦尾亦可生新枝,自有天火淬炼之。请贵人现身一见,此地不宜久留。”
影一回头看我,目光征询。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对影一点了点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对方能准确说出暗号,并在此地“接应”,显然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一见。
影一示意众人放下兵刃,但依旧保持警惕。他率先走出庙门,我则在挽月和高德忠的护卫下,跟着走了出去。
庙外风雨依旧。数十名身着青色皮甲、外罩防水斗篷、装备精良的骑士静立雨中,与地上那些黑衣杀手的尸体形成鲜明对比。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面容轮廓深邃,眼眸是罕见的浅褐色,正是方才开口之人。他见到我们出来,目光扫过被严密保护的我和阿尔丹,最后落在被抬出来的赵擎身上,眼神微微一凝,随即翻身下马,右手抚胸,行了一个奇特的礼节,语气恭敬却不卑微:
“云中国,雪凰军千骑长,赫连朔,奉女王之命,在此迎候永安公主殿下,及……大周太后娘娘,镇国公阁下。诸位受惊了。”
云中国!雪凰军!他们果然来了!而且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
我看着眼前这名气度不凡的异族将领,心中百感交集。是援军?还是……新的危机?阿尔丹的身世,究竟将我们引向了何方?
“有劳将军。”我稳住心神,保持着太后的威仪,微微颔首,“不知女王陛下是如何得知我等行踪?又欲将我等接往何处?”
赫连朔坦然道:“回太后娘娘,女王陛下自有讯息渠道。得知京城有变,公主殿下安危堪忧,特命末将率精锐前来接应,护送至安全之地。至于去处……乃是北疆之外,我云中国边境一处隐秘营地,名为‘栖凤台’。那里有我国最好的医师,或可救治镇国公阁下。”
栖凤台……最好的医师……这一切,仿佛早已安排好一般。
我看向昏迷的赵擎,又看了看身边忐忑不安的阿尔丹。前往云中国控制的地盘?这无疑是一次巨大的冒险。但眼下,我们后有追兵,赵擎命悬一线,京城陷落,似乎……已没有更好的选择。
“如此,有劳将军带路。”我沉声道。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桃源,我们都只能走下去。
“太后娘娘请。”赫连朔侧身让开道路。
我们的车队,汇入了这支神秘的云中国骑兵,在风雨夜色中,向着更加未知的北方,疾驰而去。
凤翼垂天,终于栖枝。只是这栖枝,是福是祸?云中国这张突如其来的牌,又将如何改变这盘九死一生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