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忠取走那封藏有惊天密信的银簪后,永寿宫陷入了一种近乎凝滞的等待。边境的战报依旧如雪片般飞入养心殿,前朝的紧张气氛有增无减。而后宫,在德妃“共体时艰”的号召下,显得异常沉寂,连平日最爱走动串门的低位妃嫔们也收敛了许多,各自待在宫中,仿佛都在默默祈祷边关早日传来捷报。
我对外依旧称病静养,谢绝一切探视。内心的焦灼却如暗火灼烧,日夜不息。那银簪中的密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我不知道皇帝看到后会作何反应,是震怒?是怀疑?还是会立刻采取行动?那“半成”的贪墨模式,牵扯的可是军国大事,一旦查实,必将掀起一场席卷朝野的腥风血雨。而我这个发现者,又将置身于何地?
这种悬而未决的煎熬,比日夜核查文书更消耗心神。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短短几日,便清减了不少,眼底的乌青脂粉也难以完全掩盖。挽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无计可施,只能更加细心地照料我的起居,将宫门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个我意想不到的访客,敲响了永寿宫的门。这日午后,天空阴沉,闷热无风,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雨。挽月面色凝重地进来通报:“娘娘,苏容华来了,说是听闻娘娘凤体违和,特来探病。”
苏容华?我心中猛地一凛。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是单纯的探病,还是……另有所图?贤妃、德妃都未曾亲自来过,她一个与我品级相同、并无深交的容华,此举未免有些突兀。是太后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试探?
不容我细想,人已到了宫门口,断无拒之门外之理。我迅速扫视了一眼书房,确认没有任何文书痕迹遗留,然后对挽月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请苏容华正殿看茶,就说本宫更衣后便来。”
“是。”挽月会意,立刻出去迎客。
我回到寝殿,对镜整理了一下略显憔悴的妆容,换上一身素净的常服,刻意显得几分病弱,这才缓步走向正殿。
苏容华果然已在殿中等候,今日穿着一身月白绣淡紫兰草的宫装,比往日更添几分清雅脱俗。她并未坐下,而是站在殿中欣赏着壁上挂着一幅水墨兰草图,姿态娴静。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脸上立刻绽开温婉关切的笑容:“婉嫔姐姐。”
我微微屈膝:“容华娘娘金安,劳动娘娘玉趾,臣妾惶恐。”
“姐姐快别多礼。”苏容华上前虚扶一把,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柳眉微蹙,语气满是真诚的担忧,“几日不见,姐姐清减了许多,脸色也有些苍白,可是病情反复了?太医可曾来看过?”
她的话语滴水不漏,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是位真心关怀姐妹的善良之人。我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思绪,低声道:“有劳娘娘挂心,只是些老毛病,春日里容易发作,太医瞧过了,说是心脉弱,需静养,不得劳神。并无大碍。”
“原是如此。”苏容华轻轻颔首,示意身后的宫女将一个精致的红木食盒呈上,“静瑶听闻姐姐病着,心中惦念,特备了些清淡的薏米茯苓糕和一碗冰糖燕窝,最是温和滋补,望姐姐莫要嫌弃。”
“娘娘厚爱,臣妾感激不尽。”我让挽月接过食盒,道了谢。
两人分宾主落座,宫女奉上茶点。苏容华并未急于切入正题,而是闲话家常般说起近日宫中为边关将士祈福之事,言语间充满了对国事的忧心与对皇上的体恤。她说得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如今边关战事吃紧,皇上日夜操劳,我等深居后宫,不能为君分忧,唯有虔心祈福,愿天佑大周。”苏容华轻叹一声,目光转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只盼这场风雨过后,能见晴空万里。”
我附和着点头,心中却警铃大作。她为何突然提及“风雨”?是意有所指,还是无心之语?
闲聊片刻,苏容华话锋似是不经意地一转,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说起来,前几日静瑶去给太后请安,偶然听太后提起,说皇上近日因军务繁忙,连内务府呈送的一些日常用度章程都无暇细览,只交由高公公酌情处理。想来,如今前线粮草军需乃是头等大事,后宫这些琐碎事务,自是顾不上了。”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姐姐前些时日协理宫务,想必也深知其中繁杂,如今能安心静养,倒是福气。”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果然不是单纯来探病的!她是在试探!试探我是否知晓军需事务,试探我近日“静养”的真正原因!太后那边,果然时刻关注着养心殿的动静!皇帝将军务置于首位,暂时搁置后宫事务,这本是常理,但苏容华特意提及,并联系到我之前的“协理宫务”,其用意昭然若揭!
我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庆幸:“娘娘说的是。宫务繁杂,臣妾才疏学浅,料理起来常感力不从心,如今卸下担子,确是轻松不少。边关战事要紧,我等在宫中安分守己,不添乱,便是对皇上最大的体谅了。”我将自己完全置于“无能”和“避事”的位置上,绝口不提任何与军务相关之事。
苏容华凝视着我,目光清澈如水,仿佛能洞悉人心。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婉依旧,却让我感到一丝寒意:“姐姐过谦了。姐姐之细心谨慎,静瑶是见识过的。若非姐姐前番查出内务府账目纰漏,董公公之流恐怕还在逍遥法外呢。姐姐之功,皇上定然是记在心里的。”
她在捧我?还是在提醒我,我曾经“多事”带来的后果?我连忙摆手,语气惶恐:“娘娘快别这么说!臣妾不过是恪尽职守,偶有所得,全赖皇上圣明烛照,岂敢居功?董公公之事,乃其自身罪有应得,与臣妾并无干系。”我急于撇清关系,将自己摘出来。
苏容华见我如此反应,眼底深处那抹审视似乎淡了些许,转而泛起一丝同情:“姐姐不必惶恐。静瑶明白,在这深宫之中,有时做得越多,反而错得越多,不如明哲保身来得安稳。”她轻轻放下茶盏,起身道,“瞧姐姐气色仍是不佳,静瑶就不多打扰了,姐姐好生歇着。这点心意,望姐姐笑纳。”
她也起身相送:“娘娘慢走,多谢娘娘关怀。”
送至殿门口,苏容华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院中那几株在闷热空气中有些蔫蔫的海棠,轻声道:“这海棠开得虽好,却经不起风雨。姐姐殿中这株,倒是寻了个好地方,有屋檐遮挡,少受些摧残。可见,有时选择安身之所,比一味争奇斗艳更为重要。姐姐说是吗?”
我心中巨震,面上却只能强装平静:“娘娘高见,臣妾受教。”
苏容华深深看了我一眼,终于扶着宫女的手,袅袅娜娜地离开了。
看着她消失在宫道拐角的背影,我后背已是一片冰凉。她今日来访,每一句话都暗藏机锋!从探病到祈福,从军务到宫务,最后再到那番关于“风雨”和“安身之所”的隐喻……她是在警告我?还是在拉拢我?或者,兼而有之?
她似乎确信我与最近的某些“风雨”有关,但又不能确定我涉入多深。她代表太后势力,在皇帝全力应对边境危机、无暇他顾的时机,开始更加积极地活动,试探,甚至可能……准备清除潜在的威胁或拉拢可用的棋子。
而我,显然已经成为他们重点关注的对象之一。
回到书房,我跌坐在椅中,久久无法平静。苏容华的“暗香”已然浮动,带着太后的意志和自身的野心。皇帝那边的“雷霆”却迟迟未至。我这枚棋子,被困在风暴眼中心,进退维谷。
就在我心神不宁之际,窗外一声惊雷炸响,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棂,仿佛预示着,真正的狂风暴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