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初冬，新郑的王宫褪去了秋日的最后一丝缠绵，换上了一副冷硬肃杀的面孔。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毡，沉沉地压在大殿的鸱吻之上。接连数日的阴霾让这座韩国都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色调中，连往日金碧辉煌的宫阙都失去了往日的色彩。宫墙下的排水沟旁，前日积雪融化后结成的薄冰在晨光中泛着幽幽的寒光，几个早起的小宦官正拿着竹帚小心翼翼地清扫着宫道上的霜露。
凛冽的北风如同无形的刀子，刮过宫苑中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尖啸。那声音时高时低，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如万马奔腾，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风卷起地面积存的残雪与尘土，在空中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落在宫殿的台阶上、廊柱间，更添几分寒意。宫墙外，几株老槐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枯枝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这个严冬的残酷。
明德殿的偏殿内，虽然四角都置放了硕大的铜炭盆，里面上好的银霜炭烧得通红，竭力驱散着严冬的侵袭，但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冷意，却并非全然来自外界。殿内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与炭火的暖意交织在一起，却依然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寒意。
韩王牛马任跪坐在御案之后，身上裹着一件玄色的貂裘，领口处镶嵌着一圈银狐毛，衬得他的面色更加凝重。他的目光沉静地看着殿下的两人，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案几上摆放着一卷摊开的蜀地军报，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远方的战事，但此刻，他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那上面。
炭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更衬托出殿内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左相商鞅与治粟内史郑离垂手肃立，两人的姿态恭敬，却各怀心思。商鞅的目光低垂，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而郑离则不时偷偷抬眼观察韩王的脸色，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
殿外的风声忽然大作，吹得窗纸哗哗作响，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拍打着门窗。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让郑离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连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大王，”左相商鞅率先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打破了沉寂，“臣与郑内史奉王命，草拟币制改革方案，经多方斟酌，已有初稿，请大王御览。”他微微侧身，示意郑离上前。
郑离，原制造监监正，因精于工造、善于理财而被破格提拔为治粟内史，此刻他手中捧着一卷绢帛，以及几枚沉甸甸、泛着暗沉青铜光泽的货币样本。他趋步上前，将绢帛呈于御案，又将那几枚货币小心摆放开来。他的动作略显僵硬，显然对这次面圣颇为紧张。
“禀大王，”郑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乃臣等拟定的新币样。我韩国现行之‘空首布’，形制古拙，源于农具，虽有其传承，然确有不便于携、易于磨损、铸造成本高昂之弊。”
他顿了顿，偷偷瞥了一眼韩王的脸色，见对方并无不悦，这才继续说道：“臣等愚见，新币当在旧制基础上改良，去芜存菁。故而，新币形制仍沿袭‘布币’之轮廓，略修线条……呃，简化，”他差点用了大王偶尔会蹦出的怪词，忙不迭改口，“使其更规整。最重要的是，其重量定为‘十二朱（铢）’，与昔日魏布币等同，足斤足两，彰显我韩国货币之坚挺信用。币面文字，正面仍铸‘韩国’二字，背面则为纪重‘十二朱’，皆用篆书，庄重典雅。”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呼啸的风声。韩王牛马任默默拿起一枚所谓的“新币”样本，入手沉甸甸，冰凉刺骨。这所谓的“空首布”，确实还保留着铲形农具的大致样子，顶端有一个装木柄的方形銎，使得整体形状极不规则，边缘更是毫无保护。他指尖摩挲着那粗糙的币面，篆书的“韩国”、“十二朱”笔画深峻，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陈旧气息。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仿佛透过这枚小小的钱币，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作为学习过中国金融史的金融民工，曾在另一个时空的金融浪潮里搏杀过的灵魂，他太清楚货币的本质了。这哪里是改革？分明是换汤不换药，甚至可能是某些利益集团试图借“改革”之名，行固化和扩大自身利益之实！
殿外的风声忽然小了些，但寒意却更甚。一阵冷风从门缝中钻入，吹动了韩王案前的绢帛，上面的字迹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商鞅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半步，恰好挡住了那阵寒风。
“十二朱……”牛马任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殿内异常清晰，“即是半两，八铢之重。左相，郑内史，我韩国境内，大型铜矿几何？”
商鞅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沉声道：“回大王，大型铜矿主要集中于嵩山一带，然矿脉日深，开采不易，近年来产出……渐有不逮。”
“嗯。”牛马任将手中的布币轻轻放回原处，发出“铛”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回荡，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铸造如此厚重之大钱，所需铜料甚巨。而我韩国铜矿资源，并非取之不尽。一旦新币大规模铸造，铜料从何而来？”
他的目光扫过殿下的两人，最后定格在郑离身上：“若铜料不足，是否会导致民间私铸猖獗？抑或是，朝廷为了凑足铜料，不得不向某些掌握矿源、拥有铸坊的各国世家大族妥协？”
他话语平淡，却字字如锥，直指核心。郑离的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商鞅虽面色不变，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凝重。大王此言，已然点破了币改背后可能隐藏的利益链条。铸造大钱，需要海量铜料和庞大的铸造能力，这恰恰是某些传统贵族和豪强所把持的领域。所谓“币改”，很可能演变成一场向他们输送利益的盛宴，朝廷最终能否完全掌控货币发行权，就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殿外的风声再次大作，这一次比先前更加猛烈，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宫墙外奔腾。一阵强风撞击在殿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得郑离浑身一颤。
“再者，”牛马任继续道，拿起那枚形状不规则的布币，“此等形制，铸造起来，费料费工，边缘无任何防伪挫磨，民间只需简单剪凿，便可轻易窃铜，朝廷又如何防范？重量大，形制古旧，除了满足某些人‘遵循古制’的虚荣心，于流通，于控权，有何实质益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商鞅和郑离，最终落在那些原始的货币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否定：“此方案，格局太小，眼界太窄，仍是旧瓶装旧酒，甚至可能装的是毒酒。拿回去，再想想。”
韩王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几只寒鸦在宫墙上空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为这个寒冷的早晨更添几分萧索。
“货币，乃国之血脉，经济之枢纽，绝非仅仅是‘钱’那么简单。”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在场两人的心上，“它要便于流通，要难于仿造，要能让朝廷牢牢掌控其铸造与发行之权！要能打破某些人靠着铜山和铸坊躺着吸血的局面！”
商鞅深吸一口气，躬身道：“臣……谨遵王命。定当与郑内史重新筹划。”他明白，大王所要的，绝非简单的形制改良，而是一场彻底颠覆旧有金融秩序，重新分配利益的深刻变革。这势必会触动无数人的奶酪，前方的阻力，恐怕比想象中还要巨大。
郑离更是冷汗涔涔，连忙将绢帛和钱样收起，跟着商鞅默默退出了偏殿。殿外寒风扑面，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心中却是一片火热与惶恐交织——这治粟内史的位置，怕是比他想象的要烫手得多。
牛马任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神深邃。他知道，币改之难，难于上青天。这不仅仅是技术问题，更是权力和利益的重新洗牌。他必须找到更可靠的人，用更巧妙的方式，来推行自己的意志。
窗外的风渐渐小了，但天空依然阴沉。一片雪花悄然飘落，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很快，整个新郑城再次笼罩在纷飞的雪花中。这场雪，似乎比往年来的更早，也更猛烈了些。
韩王站在窗前，久久未动。他的思绪已经飞向了远方，飞向了那些隐藏在币制改革背后的利益集团，飞向了那些可能因此而受到影响的无辜百姓。他知道，这场改革注定不会一帆风顺，但他必须走下去。因为这不只是一场经济改革，更是一场事关韩国未来的生死之战。
雪花无声地飘落在宫殿的琉璃瓦上，覆盖了昨日的痕迹，也掩盖了今日的纷争。但在这洁白的雪幕之下，暗流仍在涌动，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等待着破冰而出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