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西侧,有一片低矮、阴森的建筑群,高墙耸立,哨塔林立,即便是白日里也少见阳光,终年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这里便是韩国王宫的监狱,由郎中令韩启章直接管辖,是令无数宫人、甚至朝臣闻之色变的所在。
秋日的冷雨,对于诏狱而言,更是平添了十分的酷寒。雨水顺着高墙滑落,在长满青苔的墙面上留下蜿蜒的水痕,最终汇入墙根散发着恶臭的排水沟。狱室内更是阴冷刺骨,那种冷,能穿透厚厚的棉衣,直钻入骨髓深处。
就在田嬷嬷等人密议的同时,监狱最深处的几间刑房里,灯火通明,审讯正在紧张地进行。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糊味、血腥味,以及一种绝望的汗臭和屎尿失禁的骚臭。
郎中令韩启章并没有亲自下场用刑,他只是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般,坐在主审官的位置上,面前摆着一张小几,上面放着笔墨纸砚。他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最深处的隐秘。真正动手的,是几名面无表情、手法老练的狱卒。
得益于韩王“分开审问”的策略,张励、辛安,以及其他几名被捕的大小太监,被分别关押在不同的刑讯室。起初,这些人还存着侥幸心理,或是咬紧牙关,或是互相推诿,试图蒙混过关。
然而,当鱼叟亲自带领禁卫,分别从张励和辛安在宫外偷偷购置的私宅、以及他们在宫内隐秘的藏匿点,搜出大量来路不明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地契房契,甚至还有与宫外商人往来牟利的账册时,所有的抵赖都变得苍白无力。
一箱箱扎眼的财物被抬到审讯室外的过道上,在火把的照耀下,反射出令人心旌摇曳的光芒,与刑室内污秽血腥的景象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韩启章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些财物,然后目光重新落在被绑在刑架上,已然血肉模糊、精神濒临崩溃的张励身上。
“张励,”韩启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在寂静的刑室里回荡,“这些,从你宅中搜出的黄金三百两,南海珍珠十斛,还有城西两处宅院的地契,作何解释?你一个区区宫内侍人,年俸不过粟米二十石,布五匹,何来如此巨财?”
张励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另一边,辛安更是早已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在目睹了同伙的惨状和确凿的物证后,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如何克扣各宫用度,如何与少府铜丞勾结,将克扣的物资、甚至宫中的器物偷运出去变卖,如何做假账,如何分赃……一五一十地全都招供了,只求能速死。
供词相互印证,漏洞百出之处被一一厘清,一张由贪婪和权力编织而成的黑色网络,逐渐清晰地呈现在韩启章面前。
翌日中午,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可怕。宫内令韩圭捧着一叠厚厚的初步审讯结果和财物清单,脚步匆匆地赶往明德殿偏殿,韩王牛马任刚休息一早上。
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秋寒,却驱不散韩王眉宇间的阴霾。他听着韩圭的禀报,面色越来越沉。
“大王,”韩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据张励、辛安等人初步供认,以及查获的账册、财物为证,他们伙同少府部分吏员、宫内多名宦官,系统性地克扣各宫妃嫔、王子、乃至普通宫人的四季用度、份例钱粮,时日长达十年之久,涉及金额……极其巨大,远超臣等此前预估。”
他顿了顿,偷眼觑了一下韩王的脸色,继续道:“更严重的是,他们并非仅仅满足于克扣,还与宫外不法商人相互勾结,形成了一条固定的销赃链条。将克扣下来的锦缎、药材、香料、乃至宫中御用之物,偷偷运出宫外变卖,牟取暴利。甚至……甚至利用职务之便,插手宫外商业,放贷取息,横行市井。”
韩王牛马任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的扶手。他的目光落在殿外依旧淅淅沥沥的秋雨上,心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十年!长达十年的系统性腐败!这几乎贯穿了他穿越之前的那位韩王统治的大部分时期!这哪里还是简单的克扣,这简直是把王宫的内帑当成了他们自家的钱库!他想起了穿越前在历史书上读到的唐朝中后期宦官之祸,那些权阉如何把持朝政、废立皇帝、贪墨无度……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他绝不允许自己的韩国,也出现那样的局面!
“还有吗?”韩王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风暴前的平静。
韩圭感受到那股压力,喉头滚动了一下,硬着头皮道:“此外,在审讯中,张励等人还隐约提及,某些宫外势力,似乎也通过他们,打探宫内消息,甚至可能……涉及更深的阴谋。只是这些人嘴巴很严,或者说,他们知道的有限,尚未能深挖下去。”
韩王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杀意。他拿起韩圭呈上的那份厚厚的证词和清单,随手翻看了几页,上面罗列着触目惊心的数字和物品名称。
“告诉韩启章,”韩王的声音如同殿外秋雨一般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带着铁与血的味道,“凡是与此案有牵连者,无论官职大小,背景如何,一律按《韩律》严惩不贷!主犯张励、辛安,罪大恶极,磔示三日,以儆效尤!其家产,全部抄没充公!其余从犯,按情节轻重,或斩,或绞,或流放!寡人要让这后宫所有人都看看,贪墨渎职、欺君罔上,是什么下场!”
“磔示”二字一出,连韩圭都忍不住心头一凛。那是极其残酷的分裂肢体的刑罚,还要暴尸三日,大王的怒火,果然炽盛如斯。
“臣,遵旨!”韩圭躬身领命。
韩王沉吟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侍中方青呢?从他那里,可曾查出点什么?”
韩圭心中念头急转。方青是块硬骨头,在狱中并未吐露太多实质内容,而且牵扯太广。但他更关心的,是如何借此机会,从少府那个油水丰厚、权力不小的机构中,为宫内厅争取更多的权柄。他斟酌着语句,回道:“回大王,根据目前查证,少府及其下属六丞官员,似乎并未直接参与张励等人此次……作乱逆案。”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韩王的反应,见韩王面无表情,才继续道:“但是,据张励等人供述及部分账册显示,少府铜丞长期以来,与张励等人过从甚密,利用职务之便,为他们熔铸私钱,协助他们进行违法放贷活动。此外,铜丞衙署还涉嫌编造阴阳账册、通关文牒,为某些宫禁物资的走私夹带提供便利……”
韩圭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组织语言,试图将火引向整个少府,尤其是铜丞所掌握的铸币和金融权力。他盘算着,若能借此将少府的部分职能,特别是与钱币相关的职权剥离出来,划归到自己管辖的宫内厅,或者至少是能与左相商鞅分一杯羹,那便是极大的收获。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韩王牛马任的脸色却瞬间变得有些微妙,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编造阴阳通关文牒、参与走私夹带?这里面有些勾当,当初为了绕过某些顽固旧贵族的阻挠,快速获取急需的物资和信息,确实是他暗中授意方青那帮人去干的!这韩圭,查案查到老子头上了?
“咳咳,”韩王强装镇定,立即打断了韩圭的发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既然少府及六丞未直接参与逆案,那便不宜过度牵连。然,铜丞衙署渎职枉法,亦是事实。这样吧,侍中方青,督导下属不力,难辞其咎,削去侍中职衔,与铜丞等六名主要责任官员,一并贬官,发往蜀地新设立的边远县份担任县令,戴罪立功!”
他顿了顿,不给韩圭反应的时间,紧接着说道:“至于少府铜局,今后专事铸币之工役,确保钱币质量、规格。而铜币之发行、流通、管理之职能,即日起,全部划归治粟内史负责!你下去后,即刻传寡人口谕给左相商鞅,让他尽快拟定新的铜币制度,包括钱式、尺寸、重量、成色,务求规范统一,利于流通!”
这一番连消带打,不仅轻轻放过了方青,还将韩圭觊觎的货币发行管理权,直接划给了商鞅领导的治粟内史系统,彻底堵死了宫内厅借此扩张权力的路子。
韩圭顿时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如同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比如强调一下铜丞涉案的严重性,或者暗示一下宫内厅在清查过程中立下的“功劳”,但看到韩王那已然恢复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大王的决定,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根本不容他置喙。
他心中暗骂一声,知道自己借机揽权的算盘彻底落空了,只好强行挤出一丝笑容,表功道:“大王圣明,如此安排,定然能使钱法清明。另外,宫内厅遵照大王此前旨意,清点从蜀王及参与叛乱的蜀地贵族处没收的资产,共筛选出上佳王庄一百二十座、各类工坊三十座,俘获的叛乱人口五万余人。在优先补充中原及南阳地区的人力缺口后,蜀地的王庄和工坊,仍缺大量劳动力进行垦殖和生产。”
韩王牛马任看了他一眼,自然明白韩圭这是转移话题,顺便强调宫内厅的“业绩”,他不动声色地道:“嗯。参与此次在广场集会的百余名太监,审查之后,若无大恶,全部革去宫中职司,下放到蜀地新设立的一百多个王庄,担任庄头或管事,主持生产事宜。传寡人旨意,所有王庄,包括原有的和新设的,共计两百余座,每年需按定额上缴粮赋、丝帛或指定工坊产品,宫内厅需制定详细章程,进行考核。每五年进行一次大考,根据考核成绩,决定这些庄头、管事的升迁贬黜,优者赏,劣者罚,绝不姑息!”
他站起身,走到殿门口,望着外面依旧阴沉的天空,语气斩钉截铁:“后续朝廷镇压各地叛乱,所获之俘虏、流民,除部分补充军屯外,其余劳动力,优先补充给蜀地的王庄和工坊!寡人要在蜀地,给我大韩,再造一个稳固的钱粮根基!”
韩圭听着,心中凛然。大王这是要将这些犯罪的宦官废物利用,同时以严苛的考核制度,确保王庄的产出效率,更要将蜀地牢牢掌控在手中,成为支撑未来改革的坚实后盾。这一连串的组合拳,看似是针对后宫腐败案,实则牵动着整个韩国的经济命脉和地方控制策略。
“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办好此事!”韩圭深深躬身,这一次,语气中少了几分算计,多了几分郑重。
殿外的秋雨,不知何时,渐渐停了。但天空中的乌云并未散去,依旧低沉地压在新郑城的上空,预示着更大的变革,或许才刚刚开始。而诏狱方向隐隐传来的哀嚎,以及即将到来的血腥刑罚,则为这场变革,涂抹上了一层残酷而真实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