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的冬夜,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深宅高墙。大将军乐祚的府邸,门庭冷落,唯有檐角几盏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晃,投下昏黄而摇曳的光斑。府内正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种深植骨髓的寒意——那是魏国战俘营里烙下的印记。
韩国使臣段干,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貂裘,风尘仆仆,眉梢鬓角挂着未化的冰霜。他并未落座,只是挺直腰背,站在厅中,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主位上的乐祚。乐祚身形依旧魁梧,但脸上那道从颧骨划至下颌的狰狞疤痕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左手缺了两根手指,此刻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青铜酒樽边缘。
“乐将军,”段干的声音不高,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清晰有力,“邯郸风雪甚大,叨扰了。”他微微颔首,开门见山,“此番前来,非为叙旧,实有国事相求。”
乐祚抬起眼皮,那双曾令敌胆寒的虎目如今深陷,沉淀着疲惫与挥之不去的阴郁。他扯了扯嘴角,牵动疤痕,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段干大夫?稀客。魏国一别,已有年余。说吧,韩国又要老夫做什么?” 他的声音粗粝,带着浓重的赵地口音。
段干向前半步,炭火的光映亮了他眼中诚恳的光芒:“将军快人快语。韩国,急需战马!蓝关大战,良驹折损甚巨。放眼北地,唯赵地所出‘代马’,筋骨强健,耐苦寒,堪为大用。”他顿了顿,目光直视乐祚那只残缺的手,“将军当知,马匹交易,非寻常商贾可为,需有分量之人牵线搭桥,方能避过朝堂耳目,速成其事。乐氏在赵,树大根深,商路通达……”
乐祚摩挲酒樽的手指停住了,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仿佛瞬间撕开了那层疲惫的伪装:“牵线搭桥?段干大夫,你是在提醒老夫,当年若非贵国暗中使力,老夫这身骨头,早就烂在魏营的泥地里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被触及旧伤的刺痛和讥诮。
“不敢言‘提醒’。”段干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语气更加恳切,“是念及故人之谊,亦是两国交好之基。将军当年之勇,天下皆知。今日韩国所求,非无偿索取,愿以重金市之,绝不让将军与赵国商人难做。只求将军看在往日情分,代为引荐一二可靠大贾,促成此易。”他深深一揖,“此恩,韩国铭记。”
厅内陷入沉寂,只有炭火爆裂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乐祚盯着段干看了半晌,那目光像是要穿透皮囊,直抵人心。许久,他缓缓端起冰冷的酒樽,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沉闷的吞咽声。他将空樽重重顿在案上,声音低沉:
“罢了。那鬼地方欠的债,总得还。明日午后,城西‘万通马栈’后堂,自有人候你。记住,只谈买卖,莫提老夫名讳。” 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苍蝇,“风雪夜,不留客了。”
段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再次郑重一揖:“谢将军!段干告辞。” 他转身,玄色貂裘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风雪之中。乐祚望着那消失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残缺的手掌,眼中翻腾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翌日清晨,赵国王宫。昨夜的大雪覆盖了宫苑,一片肃杀的白。巍峨的龙台殿内,青铜兽炉吞吐着暖香,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紧张。
楚使屈完,身着华丽的锦袍,头戴玉冠,面容俊朗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倨傲。他立于殿中,声音清越,带着荆楚之地特有的抑扬顿挫,如同金石相击:
“赵侯明鉴!魏罃(魏惠王)贪如饕餮,暴虐无道!先夺我大楚淮北膏腴之地,今又悍然侵宋!此獠野心,昭然若揭,意在鲸吞天下!” 他猛地提高声调,手臂挥动,指向东南方,“如今中原鼎沸,魏国大军深陷宋卫泥潭,精锐尽出,其腹地河东、河内,兵力空虚,形同虚设!此乃天赐良机于赵侯!”
赵侯种端坐于王座之上,身披玄色貂裘,面容沉静,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玉璜的流苏。下首,相国肥义、大将牛翦等重臣垂手肃立,眼神闪烁。
屈完上前一步,目光灼灼,言辞极具煽动性:“赵侯雄才大略,兵强马壮!当此之时,正宜挥戈南下,直捣魏之腹心!夺邺城,取邯郸故地,一雪前耻!魏国自顾不暇,焉能南北兼顾?届时,赵国疆土倍增,威震中原,岂非霸业之基?” 他刻意停顿,环视赵国群臣,“若赵侯出兵,我大楚愿为后援,共分魏土!此诚千载难逢之机,切莫迟疑!”
殿内一片死寂。赵侯种捻动流苏的手指停住了,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肥忠眉头紧锁,牛孟则眼中精光爆射,拳头下意识地握紧,指节泛白。楚国描绘的前景确实诱人,但魏国这头猛虎,赵国深知其厉害。南下攻魏?还是……
赵侯种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楚使所言,寡人已知。魏楚之争,赵国自有计较。使者远来辛苦,且先退下歇息。” 他并未给出任何承诺,只是挥了挥手。
屈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躬身行礼:“外臣告退。望赵侯早做决断。” 他转身离去,锦袍拂过冰冷的地砖,留下殿内一片凝重。赵侯种的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北方舆图上中山国的位置,眼神渐渐变得冷硬。肥忠与牛孟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中原混战,确有机可乘,但柿子,总要挑软的捏。
午后,雪势稍歇,但寒风依旧刺骨。段干踏入赵国王宫,心境却与昨夜见乐祚截然不同。龙台殿内,气氛肃穆。
段干整理衣冠,趋步上前,行大礼参拜:“外臣段干,奉韩国君命,觐见赵侯。愿赵侯千秋!”
赵侯种高踞王座,玄衣深沉,目光如鹰隼般打量着阶下的韩国使臣,不辨喜怒:“段干大夫平身。韩使此来,所为何事?”
段干起身,神色庄重,声音沉稳有力:“回禀赵侯,外臣此来,一为重申韩赵百年盟好之谊。韩赵结亲百余年来,韩赵毗邻,唇齿相依,虽偶有小隙,然守望相助之大局未改。此乃两国先君之明鉴,亦是子孙万代之福祉。”
他微微一顿,话锋切入正题:“二为,韩国新立武卒,整军经武,然蓝关苦战,良马难得。闻赵地‘代马’,天下雄骏,能负千钧,驰骋冰雪。韩国愿以精工锻造之两万件上等铁甲为酬,换取赵国健马三千匹!此甲乃我韩国工匠千锤百炼而成,坚逾金石,足可护佑赵国勇士驰骋疆场!” 他特意强调了铠甲的数量与品质,这是韩国的底气。
赵侯种眼神微动。韩国铁甲之精良,天下闻名。赵国正效法魏韩,大力编练常备新军,最缺的正是精良的装备。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轻轻敲击王座扶手:“两万件铁甲……换三千匹代马?” 他似乎在掂量这个比例。
段干捕捉到赵侯的意动,立刻补充道:“正是!此乃我君诚心,以彰两国情谊。甲胄乃军国重器,韩国愿以此相易,足见诚意!”
赵侯种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深沉的算计:“韩国铁甲,寡人闻名久矣。两万件……不够。” 他声音不高,却如重锤敲在段干心上,“寡人欲练新军五万,两万甲,杯水车薪。”
段干心头一紧,面上却依旧沉稳:“赵侯之意是?”
“再加三万件!” 赵侯雍斩钉截铁,“总计五万件精甲!寡人愿以三十万担陈仓粟米为定金,另以三千匹上好代马,先行支付部分货款!余下所需,待五万甲胄交付后,再以良驹、皮革、盐铁等物,按市价补齐!” 他盯着段干,眼神锐利,“此乃寡人诚意。至于那三千匹换甲之马,便算作我赵国,对韩侯嫁妹之贺礼了。”
“嫁妹?” 段干一愣,这完全在意料之外。
赵侯种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政治联姻惯有的冷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或表演):“不错。寡人膝下嫡女,年已及笄,冰清玉洁。闻韩侯英武,寡人意欲与韩侯结为秦晋之好,以固我韩赵百年盟约!此女,便是寡人的诚意,亦是未来维系两国血脉之纽带。段干大夫以为如何?” 他将联姻与军火贸易捆绑在一起,既是厚礼,更是牢固的枷锁。
段干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五万件甲胄,这几乎是韩国大半年的产量!压力巨大。但赵国开出的条件也极其诱人:三十万担粮食解燃眉之急,六千匹战马对韩国骑兵重建至关重要!更有赵侯主动提出的王室联姻,这是巨大的政治筹码!风险与机遇,都大得惊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露出郑重而略带惊喜的神色,深深拜下:“赵侯厚意,天高地厚!外臣虽不敢专擅,然此等利国利民、永固邦交之盛举,实乃两国之幸!外臣必火速传书禀报寡君,料想寡君闻此佳音,必欣然允诺,感念赵侯大德!”
赵侯雍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虽然那笑容深处依旧带着君王的深沉:“好!那便请段干大夫暂留邯郸,待寡人国书与婚约备妥。愿韩赵之盟,如太行山岳,永世不移!” 他举起案上酒樽。
“永世不移!” 段干亦举樽相应。冰冷的酒液入喉,辛辣无比。殿外,寒风卷过宫阙,吹起檐角残雪。一桩以冰冷的钢铁、奔腾的战马、金黄的粮食和一位王室贵女为筹码的庞大交易,在这冬日肃杀的邯郸王宫中,尘埃落定。新的风暴,已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