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裹挟着黄河以北特有的干燥与刺骨,在新郑王宫的重檐间呜咽盘旋。殿宇深阔,宏大的空间并未因殿门紧闭而温暖几分,反而将仅有的几盆兽炭的热力稀释殆尽,留下一种空旷的冰冷。铜炭盆中,赤红的余烬苟延残喘,每一次爆裂都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在这死寂的殿堂里,竟如惊雷般清晰可闻。灰白色的余烬随着气流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像一层不祥的薄雪。
空气凝重得如同实质的铅块,沉沉压在每一位朝臣的肩头,压弯了他们的腰背。殿内弥漫着一种焦苦的气息,混杂着陈年木料的沉郁、墨汁的微腥,以及……恐惧的汗味。
陈默,这位如同从宫墙阴影中直接剪裁出来的人影,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御座侧后方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他方才的声音,带着一种淬过冰的余寒,字字清晰,却仿佛抽走了殿内最后一丝暖意:“诸位心里,需时刻拎得清斤两。”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钉入听者的耳膜。
落针可闻?此刻,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足以惊碎这凝固的恐惧。韩璜,这位掌管一国钱粮度支的司长,绯色官袍的领缘早已被涔涔冷汗浸透,紧贴着肥胖而颤抖的脖颈。那汗,在这冰窖般的殿宇里,竟是温热的。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他喉头滚动,发出“嗬嗬”的怪响,忽地向前猛扑,整个肥胖的身躯如同被抽去骨头般重重砸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涕泪瞬间在他灰败的脸上横流,声音嘶哑破碎:“臣…臣失察!定是下面胥吏中饱,欺瞒……”
“韩司长!”
一声断喝,不高,却如平地惊雷,瞬间斩断了韩璜的哭嚎。商鞅,这位以峻法名动天下的左相,陡然转身。宽大的玄色官袖随着他凌厉的动作,如同垂天之云,带着一股凛冽的风压,直直罩向匍匐在地的韩璜。他的身形并不魁梧,此刻却像一柄出鞘的寒铁利剑,锋芒毕露。
“此刻推诿胥吏,是嫌殿上衮衮诸公眼盲么?!”商鞅的声音依旧不高,字字却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他向前一步,靴尖几乎触到韩璜因哭泣而抽搐的肩头,目光锐利如电,扫过殿内每一位大臣,仿佛要穿透他们低垂的眼帘,直刺心底。
“度支司既指疑窦,你便一桩桩剖开!金丝楠木,何处来?王陵用度,竟逾制至此!勤王名录,谁拟就?何人名下,虚报冒领?十二艘旧船,修了什么,竟要三倍于新船之资?!” 商鞅的诘问一句紧似一句,如同连珠箭矢,直指韩璜的要害。每一个问题都带着冰冷的铁腥气,那是变法以来悬在所有人头顶的“法”与“刑”的气息。
韩璜面如死灰,瘫软在地,抖若筛糠。绯红的官袍裹着他臃肿的身体,在冰冷的金砖上蠕动,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他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辩解的声音,只有粗重的、带着绝望气息的喘息。殿内更静了,静得能听到炭灰飘落的微响,以及某些人牙齿细微的磕碰声。
商鞅不再看他,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废物。他转向御座右侧,那位枯瘦如竹、仿佛全身精血都已熬干在律令条文中的右相——申不害。商鞅拱手,动作标准而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申相。”商鞅的声音恢复了一种刻板的平静,“度支司守土尽责,稽核严明,当褒。然,岁终决算,关乎国体根本,牵涉甚广。三日之限重核,恐失于仓促,反易生疏漏,难竟全功。不若,由宫内厅遣精算吏员协查,以十日为限。账目不清者——”他略作停顿,目光再次扫过地上那滩烂泥般的韩璜,“该追缴的追缴,该问罪的问罪。票拟重呈之日,便是去岁尘埃落定之时。”
申不害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眸子,幽深如古井。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捏着那本惹出滔天祸事的蓝皮决算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某种巨大的压力咽下。他感受到了阴影中陈默那几乎无法察觉的颔首,也感受到了御座方向投来的、无声却沉重的压力。最终,他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可。”
“至于今年开支……”商鞅不再理会申不害的艰难,转向那高踞于丹陛之上的御座,深深躬腰,姿态恭敬而疏离,“请大王示下,待旧账结清再议。当务之急,是厘清去岁迷雾,方可轻装前行。”
死寂重临。比之前更甚。唯有炭盆里最后一点余烬不甘地爆出几点火星,旋即被飘散的灰烬彻底掩埋,留下更浓重的焦苦味。所有目光,带着惊惧、揣测、幸灾乐祸或麻木,再次聚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权力的唯一源头。
韩王牛马任,这位年轻的君主,终于抬起了眼睑。他的目光,沉静得如同冬日结冰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这目光缓缓掠过商鞅低垂的、线条刚硬的脊背,掠过申不害紧绷得几乎要断裂的下颌,掠过韩璜涕泪纵横、沾满灰尘的胖脸,最终,落在那金砖地上,被无数靴底践踏、早已不成形状的炭灰余烬上。那灰烬,像一滩凝固的、肮脏的雪。
“申不害、郑肃,”韩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斩钉截铁的决断力,穿透了殿内的凝滞,“尔等既言不敢签,那便重拟!三日内,”他加重了语气,“将去岁所有账目,给寡人重新算清楚!一笔糊涂账都不许留!该核销的核销,该追缴的追缴!该问罪的问罪!票拟重拟,三日后此时,寡人要看到结果!”
他不再看瘫软在地、已然魂飞天外的韩璜,也不再看凛然领命、面色更加枯槁的申不害与郑肃。他的目光,投向那紧闭的、厚重的朱漆殿门。殿门缝隙之外,是铅灰色的、低垂的天幕。透过那缝隙,清晰可见,鹅毛般的大雪正纷纷扬扬,无声而狂暴地倾泻而下,将新郑巍峨的宫苑覆盖成一片无边无际、冰冷肃杀的白。那白色,吞噬着一切色彩,也预示着某种彻底的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