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既下,枯井深处那残破的鬼体,便开始了近乎疯狂的修复与积蓄。孟红的主意识摒弃了大部分杂念,甚至暂时将那“分离魂魄”的诱人念头也压入心底深处,只剩下一个最纯粹的目标——恢复足以支撑百里夜行并应对基本风险的力量。她不再刻意区分怨气与星辉,只要能被鬼体吸收、有助于稳定伤势与补充能量的,都来者不拒。枯井的阴气,夜半的月华星辉,甚至井底淤泥中沉淀的微弱地脉残息,都被她以一种近乎掠夺的方式,缓慢而坚定地纳入体内。
这个过程依旧痛苦而缓慢,那道金光道伤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能量流转都会引发刺痛。内斗的损耗也非一朝一夕能够弥补。但凭借着怨灵的坚韧与对目标的执着,鬼体的光芒终究是逐渐从风中残烛般的微弱,恢复到了较为稳定的黯淡状态,形态也不再是随时溃散的模样,虽然远未达到巅峰,但至少有了行动的基础。
等待是煎熬的。孟红依靠着鼠精对地气变化的敏感,推算着月晦之夜的来临。当井口那片被石圈切割出的天空,星辰逐渐稀疏,最终连最后一点微光也被流动的乌云吞噬,天地间阴气攀升至顶峰,一种无形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牵引力隐隐传来时,她知道,时候到了。
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风穿过荒草与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阴森。
孟红的鬼体自井底缓缓升起,脱离那熟悉的阴气包裹,暴露在荒野的夜风中。虚弱感立刻袭来,外界稀薄的、驳杂的阴气,远不如井底精纯,让她感觉如同离水的鱼。但她没有犹豫,辨明西方方位——那是鼠精描述的阴风坳所在。
下一刻,她将鬼体尽可能收敛,化作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极其淡薄的灰黑色阴影,贴着地面,开始了一场无声的疾行。
这不是飞翔,更像是某种低空潜掠。她的形态在树影、土丘、残垣断壁间闪烁穿梭,避开那些残留着阳间生气(如晚归行人的灯火、守夜犬只的吠叫)的区域,专挑最荒凉、最阴僻的路径。百里之遥,对实体而言或许漫长,但对能量态的鬼物,尤其是在这阴气旺盛的月晦之夜,并非不可逾越的天堑。
然而,旅途绝非顺畅。
她需要时刻对抗外界的阳气残余与不时掠过的、带着净化意味的夜风,这些都会加剧她的消耗和道伤的隐痛。她感知到荒野中其他潜藏的气息——一些懵懂的游魂,几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孤坟,甚至有一次,一股充满贪婪与暴戾的意念锁定了她,那是一只同样在夜间游荡、汲取阴煞的凶灵。孟红没有与之纠缠,只是全力催动速度,将那凶灵甩在身后,心中对鬼市之外的险恶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地势开始变得起伏,荒草渐稀,露出嶙峋的怪石。空气中的阴气明显变得浓郁而混乱,带着一种铁锈与腐朽血液混合的怪异气味,耳边的风声也变得更加尖利,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按照鼠精的描述,这已接近阴风坳的地界。
她更加谨慎,将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一缕真正的青烟,向着那阴气与怨念的源头飘去。
翻过一道布满裂缝、如同被巨斧劈开的山梁,眼前的景象,让她(它)的“意识”都为之骤然一停。
那是一片巨大的、仿佛被陨星撞击过的盆地,盆地之中,并非纯粹的黑暗。无数幽绿色的、惨白色的、暗蓝色的光点、光团、光带,在其中漂浮、闪烁、游弋,将盆地映照出一种诡谲而陆离的光明。这些光芒并非静止,它们不断地扭曲、变形、汇聚又散开,伴随着无数窸窸窣窣、低语、哭泣、怪笑、争吵……混合而成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嘈杂音浪。
这里,就是阴风坳鬼市!
放眼望去,所谓的“市集”,并无固定的摊位与建筑。交易在随时随地发生。
几团模糊的、不断滴落着黑色液体的阴影,围着一块散发着不祥红光的骨头争执不休,发出如同刮擦玻璃般的刺耳声音。
一具穿着前朝官服、面色青白的高大尸魅,僵直地站在一处,面前漂浮着几件锈迹斑斑、却隐有能量波动的陪葬玉佩,一个身形飘忽、戴着斗笠的灰影正在与他进行着无声的意念交流。
一群叽叽喳喳、只有半人高的山魈精怪,用不知名的藤蔓拖着一些散发着奇异药香的蘑菇和颜色诡异的矿石,在一个由磷火组成的、不断变换形状的“光圈”前排队,那光圈后坐着一个笼罩在黑袍里、只露出两只燃烧着鬼火的眼睛的存在。
更有那无头的骑士,骑着同样虚幻的骨马,沉默地巡弋在集市边缘;长舌拖地的吊死鬼,将自己悬挂在一棵枯树的枝丫上,舌头如同旗幡般飘荡;还有那身形扭曲、仿佛由无数痛苦面孔拼接而成的聚合怨灵,在市场中缓慢移动,所过之处,其他鬼物纷纷避让……
群鬼乱舞,怪诞陆离!
这里没有阳光下的秩序与伦理,只有最原始的欲望交换与力量法则。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怨气、死气、妖气、以及各种难以名状的诡异能量波动,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让寻常生灵瞬间疯癫的混乱力场。
孟红悬浮在盆地边缘的阴影中,猩红的目光(如果那两点光芒可以称之为目光)扫视着这光怪陆离的景象。即便是她这等怨灵,初见之下,心中也充满了震撼与警惕。这里的“居民”,形态各异,气息强弱不等,弱的只是浑噩游魂,强的则让她都感到隐隐的压力。而那维持秩序、禁止争斗的“强大存在”,虽未现身,其无形的威压却笼罩着整个盆地,让这极致的混乱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
她没有立刻进入那最喧嚣的中心区域,而是沿着盆地的边缘缓缓移动,如同一个最谨慎的观察者。她需要先熟悉这里的环境,感知这里的“规则”,并尝试寻找可能与她目标相关的气息或摊位。
那“裂魂之法”的线索,如同一个渺茫却至关重要的目标,在这片群魔乱舞的诡谲之地上,开始了艰难的寻觅。
夜行百里至鬼市,群鬼乱舞怪陆离。
百里奔波,终抵目的地。然而,这目的地并非希望的乐园,而是一个更加危险、更加不可预测的深渊。在这片混乱与欲望交织的土地上,孟红那修复道伤、探寻分离之法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百里夜奔避阳煞,终抵阴风鬼域开。
磷光闪烁映怪影,魔影幢幢聚坳来。
交易无声凭意念,秩序暗伏镇凶灾。
陆离景象惊魂魄,渺茫希望暗中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