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崔令容烧得泛红的脸和那双异常清亮的眼睛,忽然觉得,这十年所有的躲避和疏远,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
他走回床边,却没有坐下,只是停在一步之外望着她。
崔令容虽然病着,眼神却格外清醒:“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当年为什么要走。”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李莲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掩不住的痛楚:“我那时一身是毒,连明天都不一定有……难道要你看着我被毒折磨成现在这样?让你陪我一起绝望?”他轻轻摇头,语气涩然,“令容,那时候的我……已经什么都承诺不起了。”
“可那也不是你一个人做决定的理由!”崔令容情绪起伏,忍不住咳了几声,“你问过我的意思吗?你知道这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翻医书、访名医,甚至去求老祖宗……不是为了今天听你说这些!”
她眼圈微微发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李相夷,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为别人好,却从不问别人到底要不要。”
李莲花被她的话钉在原地,袖中的手无声握紧。
看着她因激动和发热而泛红的脸,看着她眼中的委屈与难过,所有准备好的解释都变得苍白。
窗外传来打更声,悠长而清晰。
最终,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拭过她不肯落泪的眼角,动作轻得像触碰易碎的梦。
“对不起,令容。”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脆弱,“是我想错了……我不该自作主张。”
这句迟了十年的道歉,让崔令容一直强忍的眼泪终于滑落。
她别过脸不想让他看见,肩膀却微微发抖。
李莲花没有再说什么,只默默递过一方干净手帕。
待她情绪稍平,他才又开口,声音依然低沉:“碧茶之毒……比想象中更麻烦,这些年来我也在找解法,但……”他停住话头,未尽之意彼此都明白。
崔令擦干眼泪,转回脸看他,语气平静了些:“那天晚上……你毒发时,我给你的药,也只能暂时压制,对吗?”
李莲花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原来那药……是你和老祖宗的心血。”他想起那颗带着特殊药香的药丸,心中百感交集,“那药……确实有用。”
“你和我之间,已经生分到要说‘多谢’了?”崔令容这句话问得很轻,却像一根细针,准确刺入他心中最柔软处。
她望着他,眼里还带着湿润,嘴角却弯起一丝苦涩的弧度:“道谢?李相夷,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生疏了?”
这轻轻一句,比任何指责都更让李莲花无措。
他一时语塞,所有准备好的话都堵在喉间。
是啊,他们之间,何时需要这样客气而疏离的“多谢”。
他看着她,那双熟悉的眼睛里映着他的慌乱,也映着十年光阴划下的鸿沟。
李莲花被她那句关于“生疏”的问话刺痛,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他确实感激那枚缓解他毒发的药,却未曾细想它从何而来、付出过什么代价。
望着崔令容苍白却固执的脸,那份迟来的歉疚与重逢的复杂情绪交织,最终只低声道:“无论如何,那药……确实帮了我。”
话里带着感激,却也下意识保留了一丝距离,尚未完全适应这突如其来的相认与关切。
崔令容听了,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她微微偏开脸,避开他的注视,声音更轻了些:“……管用就好。”
房间里静下来,只余崔令容偶尔压抑的轻咳和他的呼吸声。
他察觉她又微微发抖,伸手探她额头,触手仍是一片滚烫。
“烧还没退,”不自觉地蹙眉,“先歇着,别多想。”
他起身想替她换冷帕,却被崔令容轻轻拉住衣袖。
她指间没什么力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别走,”声音因发热有些哑,眼神却异常坚持,“话还没说完。”
李莲花停下动作,重新坐回床边。
看着眼前的人,明明虚弱得说话都吃力,却仍固执地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追问的间隙,一如十年前。
“好,我不走。”他让步,语气里带着自己未察觉的纵容,“但你得先顾好身体。”
他重新拧了冷帕敷在她额上,动作熟练得像曾经做过无数次。
崔令容合上眼,感受额间传来的凉意,紧绷的心绪渐渐放松,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李莲花望着她安静的睡颜,不自觉地抬手,悬在空中,轻轻描摹她的轮廓,却最终没有真正落下。
十年了。
这个他曾以为再也触不到的人,此刻就这样真实地躺在眼前。
那些被深埋的往事,纷纷涌上心头。
他的手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收了回来,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他起身走向门口,在关门之前,又回头远远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门无声地合上。
就在他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床上的崔令容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她望着紧闭的房门,轻声吐出两个字:
“骗子……”
一滴眼泪悄悄滑过她的脸颊,落在枕头上。
门外,李莲花并没有离开。
他靠在关着的门板上,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崔令容最后那句带着哽咽的指责,虽然很轻,却好像还在他耳边回响。
他确实是个骗子。
骗了她十年,现在连自己都差点骗过去。
屋里,崔令容静静地躺着,任由眼泪流下。
她没有去擦,只是望着床顶,眼神有些空洞。
十年来的寻找、坚持和无数个日夜的担心,在刚才那场匆忙的对话后,变成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但他刚才小心翼翼的触碰和那句道歉,又让她实在狠不下心去真的怪他。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听得人心里发紧。
崔令容听着那咳嗽声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只犹豫了一瞬,便掀开被子,顾不上披外衣,快步走到桌前从药箱里取出药,赤着脚就追了出去。
走廊尽头,李莲花正扶着墙,微微弯着腰,似乎还没缓过气。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惊讶地回头,正好看见崔令容跑到他面前。
她跑得有些急,微微喘着气,头发略显凌乱,眼睛还红着,却坚定地看着他,语气不容拒绝:“李相夷,把药吃了。”
她摊开手心,上面放着一枚熟悉的药丸。
李莲花见她赤脚站在冰冷的地上,立刻皱起眉:“你怎么……”话没说完,又被一阵咳嗽打断。
崔令容趁他开口,迅速把药丸递到他嘴边,着急地说:“快吃下去。”
李莲花看着她眼中的坚持和担心,终于还是低头从她手心含走了药丸。
他的嘴唇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微痒。
两人都愣了一下,气氛瞬间有些微妙。
“……回去躺着,你还在发烧。”李莲花先移开目光,声音还有些低哑,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
崔令容好像没听见似的,只是问:“感觉好点了吗?”
药效很快发挥,一股温和的力量缓解了他体内的寒意。
李莲花确实觉得胸口舒服多了,点点头:“好多了,谢……”
“别再道谢了。”崔令容打断他,目光坚定,“也别再想让我走。”
她向前一步,拉近两人的距离,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李相夷,你听好,十年前你自作主张离开,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现在,不管你是李相夷还是李莲花,不管碧茶之毒多难解,我都不会走了。”
“你休想再甩开我第二次。”
走廊的灯光下,她站在他面前,身形单薄,语气却异常坚决,仿佛把这十年的寻找和等待都化成了此刻的决心。
李莲花看着她,所有劝她离开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