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容微微侧过脸,耳根不易察觉地有些发烫。
她低头整理着桌上的药材,语气听起来和平时一样平淡,但似乎没那么清冷了:“李门主说笑了,我开医馆本来就是为了接待病人,怎么会嫌人来得多呢。”
李相夷看着她故作镇定的样子,眼里笑意更深。
他非但没退开,反而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那崔姑娘的意思是……不介意我常来?”
药杵碰着药臼发出清脆的声响,崔令容手上的动作没停:“李门主来去自由,不用问我介不介意。”
“这怎么能一样,”李相夷歪着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要是主人家不喜欢,我这客人来得再勤,也没什么意思。”
这话说得很直接,目光也坦诚,让崔令容没法再回避。
她终于抬起头,对上他含笑的双眼。
那双眼睛里映着她戴面纱的样子,也映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看起来格外明亮。
“李门主要是觉得这里安静,偶尔来坐坐当然可以。”她斟酌着词句,声音轻柔,“只是别耽误了正事就好。”
“放心,”李相夷见她松口,立刻眉开眼笑,又恢复了那副洒脱的模样,“四顾门的事我自有安排,倒是你这里……”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小医馆,目光扫过那些写着药名的抽屉,“每次来你都在处理这些药材,未免太单调了,下次我来,给你带些扬州最好的点心尝尝。”
不等崔令容拒绝,他就自己做了决定,转身朝门外走去,红衣拂过门槛,带起一阵微风。
“那就这么说定了,崔姑娘,下次见!”
他的声音还留在屋里,人却已经走远了,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崔令容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轻轻摇了摇头,面纱下的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弯起。
一旁的吉祥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位李门主,还真是不见外……”
金瑞则皱着眉低声说:“小姐,他毕竟是四顾门门主,身份特殊,我们……”
“没关系。”崔令容打断他,目光重新回到手中的药材上,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静,“他既然只是来找个安静地方,我们就当他是普通客人好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素问堂里依旧每天都飘着草药的清苦气息。
只是从那以后,李相夷来得更勤快了,而且每次都不空手。
有时是一包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油纸一揭开,甜香就冲淡了满屋的药味;有时是几枝带着露水的新鲜莲蓬,他随手放在柜台上,说是路过荷塘看着好看;还有一次,他甚至带来一只编得很精巧的草蚱蜢,说是街边老伯送的,转手就给了来看病的一个害羞的小孩。
他还是喜欢靠在门边,或者坐在那张专属的凳子上,看着崔令容诊脉、开方、抓药。
他话不算多,有时就安静待着,偶尔开口,说的也不只是江湖上的事,也会聊聊扬州的天气,哪里的鱼最新鲜,或者说他院子里的花好像要开了。
崔令容依旧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
她还是会在他要打开酒坛时出声提醒,不过语气一次比一次无奈。
李相夷每次都应得爽快,但下次还是照带不误,只是带来的酒,似乎一次比一次淡了些。
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在这间小医馆里悄悄生长。
他不问她的过去,她也不打听他的事情。
他享受这里的片刻安宁,而她,似乎也渐渐习惯了他这样突然的“打扰”,习惯了他红衣带来的那一抹亮色,习惯了他偶尔孩子气的说笑打破医馆平时的安静。
直到这天下午,李相夷来得比平时晚了些,眉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
虽然还在笑,但那笑容似乎不像往常那样明亮飞扬。
他照例把一包还温热的松子糖放在柜台上,随口说:“西街那家老字号,排了会儿队。”
崔令容正在核对药方,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没说话,只是继续写完最后几笔,把方子交给等待的病人。
等病人离开,她洗了手,走到李相夷面前,声音平静地说:“伸手。”
李相夷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怎么,崔姑娘今天又要考我的脉象?”话虽如此,他还是老实地伸出手腕,一副随便她处置的样子。
崔令容将三指搭在他腕间,然后低着头仔细感受。
这一次,她把脉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窗外偶尔传来的鸟叫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收回手,抬眼看他,目光清澈:“你跟人动手了?内力消耗不小,旧伤那里的气息,比上次乱了很多。”
李相夷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得漫不经心:“一点小麻烦,已经解决了,没事。”
“李相夷。”崔令容突然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严肃,“我上次就说过,你体内的旧伤不一般,如果不调理,反复发作,迟早会出大问题,你真以为我是在吓唬你吗?”
她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气恼。
李相夷怔住了。
他见过她清冷淡定的样子,见过她无奈浅笑的眼睛,却从没见过她这么直接地流露出情绪。
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眼睛里,此刻清楚地映出他的影子,带着明显的担忧和责备。
他看着她,忽然间,那些平时用来敷衍搪塞的轻松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李相夷被她这少见的严肃语气说得一愣,随即那点漫不经心又回来了。
他摸了摸鼻子,试图用开玩笑打破这凝重的气氛:“崔大夫说得对……不过,你这么关心我,我倒真是没想到,说起来,认识了这么久,我还从来没见过你面纱下的样子呢?”
这话一说出口,崔令容的动作停住了。
她猛地抬头看他,虽然隔着面纱,但李相夷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后面投来的目光带着气恼。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突然转过身走到桌前,提起笔蘸了墨,快速地写了起来,笔迹比平时急了几分。
李相夷看着她明显带着情绪的身影,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他张了张嘴,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四顾门门主,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挽回。
“那个,崔姑娘,我……”他刚想解释,却被她的动作打断了。
崔令容已经写好了药方,转身几步走回他面前,没有递给他,而是直接“啪”的一声,带着些的力道,拍在了他身边的桌面上。
“这个方子,”她的声音透过面纱,比刚才更冷了些,“每天一剂,水煎,早晚各喝一次,连续七天,一顿都不能少。”
李相夷看看桌上的方子,又看看她明显带着怒气的眼睛,心里竟然生出几分理亏和少有的无措。
他摸了摸鼻子,试图缓和气氛,拿起药方笑着说:“好好好,一定听大夫的,那……就麻烦崔姑娘,在你这里帮我抓药吧?”
“不行。”崔令容拒绝得干脆利落,一点情面都不留,“李门主请去别的药铺抓药吧,我这里药材不全,怕耽误了你的伤。”
这话里的逐客意思再明显不过。
李相夷看着她转身又走回药柜前,刻意背对着他整理药材,那清瘦的背影透着十足的疏离和坚决。
他拿着那张药方,站在屋子中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位名满天下、到哪里都受人敬仰的四顾门门主,生平第一次,在一间小医馆里,被一位女大夫用一张药方和几句冷话,堵得说不出话来,竟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