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法会的第一天讨论，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说诡异，是因为表面上大家都很“文明”——没有拔剑相向，没有破口大骂，甚至连拍桌子都很少。毕竟会场周围游弋着十几只“法则监督兽”（主要是眼神锐利的金雕和嗅觉灵敏的啸天犬），谁要是情绪过于激动，它们就会飞过来或跑过来，递上一本《与会人员情绪管理手册》，并用一种“请你冷静”的眼神盯着你看。
但暗流，已经汹涌。
第二天清晨，韩非刚走进为法会临时搭建的“盟约起草大厅”，就看见道玄真人、田不易、水月大师等青云高层，正围着一张桌子，面色凝重。
桌上摊着一份连夜整理出来的“反对意见汇总”，厚达三寸。
“这么多？”韩非挑眉。
田不易指着最上面那份：“这是焚香谷云易岚昨夜派人送来的《十问青云书》，整整三十页。核心思想是：你韩非一个晚辈，凭什么给整个修仙界立法？青云门又凭什么做仲裁者？”
水月大师翻开中间一页：“这是万毒门毒神（分身）通过传讯毒虫送来的意见，只有一行字：‘魔道自在，不受约束。’但他同时还附赠了一份‘腐骨毒雾’，说是让我们‘清醒清醒’。幸亏守夜的灵兽里有只‘百毒不侵蛤蟆’，给吞了。”
苍松道人冷哼一声，指着最底下那叠：“这些是青云内部几位长老的联名信。认为你提出的法度‘背离祖训’、‘混淆正魔’、‘长此以往，青云将不再是青云’。”
韩非接过信，快速浏览。
云易岚的《十问》写得文采斐然，引经据典，核心就一个意思：规矩该立，但该由“德高望重”的正道前辈（特指他云易岚）来立，而不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青云小辈。
毒神的反对在意料之中——万毒门干的那些事，十件里有九件见不得光，真按法度来，他们第一个得被清算。
而青云内部的反对声音……韩非看向苍松道人：“苍松师叔，您也是这个意思？”
苍松道人沉默片刻，缓缓道：“韩非，你的初衷是好的。但你想过没有，一旦正魔同法，青云千年以降‘斩妖除魔’的立派之基，何在？正道弟子的血仇，如何面对？那些死在魔教手中的同门，九泉之下，可能瞑目？”
这话很重。
大厅里安静下来。
韩非放下信件，走到窗边。窗外，法会会场已经陆续有修士入场，那些被点化的灵兽们正在忙碌地准备茶点、整理资料，一切井然有序。
他转过身，看向众人：
“苍松师叔，请问：三百年前流波山正魔大战，青云弟子死伤七十二人。其中，有多少是真正死于‘道义之争’，又有多少……只是死于一场毫无意义的资源抢夺？”
苍松道人一怔。
“我再问：八十年前，龙首峰弟子王焕下山除妖，被万毒门截杀。我们查清真相后，可曾为他讨回公道？”
“那是因为……”苍松道人想说什么，却噎住了。
因为那时正魔实力相当，青云若大举报复，可能引发全面战争，死伤更重。最后，此事不了了之。
“没有，对吧？”韩非声音平静，“不是不想，是不能。因为没有一个高于正魔的仲裁机制，没有一套双方都认的法度。所以王焕师兄的仇，至今未报；所以类似的事，还会发生。”
他走回桌边，手指轻点那份《十问》：
“云谷主问我凭什么立法——就凭我有能力让各方坐下来谈，而不是继续厮杀。问我凭什么做仲裁者——就凭我有太清境的修为，可以确保仲裁结果被执行。”
“至于青云祖训……”韩非看向道玄真人，“掌门师伯，青云立派之基，究竟是‘斩妖除魔’，还是‘守护苍生’？”
道玄真人闭目片刻，睁眼时，眼中清明：“是后者。”
“那就对了。”韩非摊手，“若法度能护更多苍生，能让正魔少流些血，能让王焕师兄那样的悲剧不再重演——那这法度，便合青云之道。”
苍松道人张了张嘴，最终沉默。
就在这时，大厅外传来一阵喧哗。
曾书书气喘吁吁跑进来：“不好了！焚香谷的人，在会场和天音寺的和尚吵起来了！”
会场中央，“资源分配条例讨论区”。
云易岚负手而立，面色冷峻。他对面，天音寺的普泓上人双手合十，眉头微皱。两人中间的地上，摊着一张巨大的《灵脉分布图》。
“普泓大师，”云易岚声音不大，却传遍全场，“你们天音寺占据西土三十六条上等灵脉，而我焚香谷所在的南疆，只有区区九条。如今这法度草案提出‘灵脉按宗门规模、弟子数量重新分配’，大师是既得利益者，自然支持。但我焚香谷，凭什么要认？”
普泓上人缓缓道：“云谷主，西土地广人稀，灵脉虽多，但维持不易。且草案中也说了，分配需考虑历史传承、地域特性……”
“少来这些！”焚香谷长老上官策踏前一步，“说白了，就是你们正道内部的大宗门，想借着这法度，巩固自己的优势！那我们这些地处偏远、灵脉匮乏的宗门，活该吃亏？”
这话极具煽动性。
果然，一些中小宗门的代表开始交头接耳，看向天音寺的眼神也带上了怀疑。
云易岚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把水搅浑，让中小宗门觉得这法度是“大宗门阴谋”，从而联合反对。
但就在这时，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插了进来：
“依据《资源分配条例草案》第七条第三款：灵脉评估需综合考虑‘灵力浓度’、‘开采难度’、‘维护成本’、‘历史贡献’等十二项指标，而非单纯看数量。”
众人转头，看见一只……乌龟。
智慧龟不知何时爬到了讨论区中央，龟壳上正浮现出一行行金色文字，正是法度草案的原文。它抬起头（真的很慢），看向上官策：
“这位道友，你方才说焚香谷只有九条灵脉。但根据我昨夜调取的‘地脉灵枢图’（由穿山甲勘探队绘制），南疆地下三百丈处，还有十七条隐脉未开发。其中三条，灵力浓度是西土上等灵脉的两倍。”
全场安静。
上官策脸色一僵：“你……你胡说什么！”
智慧龟龟壳又亮：“数据来源：穿山甲勘探队南疆第三小队，队长‘铁爪’。需要它现场作证吗？它正在会场外接‘私人家教’业务，教小穿山甲如何精准探测灵脉走向，收费合理。”
“噗——”有人没忍住笑出声。
云易岚脸黑了：“荒唐！一只畜生的胡言乱语，也能作数？！”
“依据《证据规则草案》第四条：非人证言，经法则验证属实者，可采纳。”智慧龟不紧不慢，“需要我现在召唤法则之光，验证数据真伪吗？哦，提醒一下，作假证者，依据草案第九条，可处‘禁言三日’或‘义务清扫会场十日’。”
云易岚：“……”
他身后一个焚香谷弟子忍不住小声道：“谷主，那只乌龟……好像真能召唤法则之光，昨天我看见它给两只吵架的灵兽断案时用过……”
云易岚气得袖子都在抖。
这时，韩非走进了讨论区。
“云谷主，”他朝云易岚微微颔首，“有疑问是好事，说明草案还有完善空间。不如这样：关于灵脉分配的具体细则，我们成立一个‘专项修订小组’，由焚香谷、天音寺各出三人，再加三位中小宗门代表，共同商议。如何？”
这话滴水不漏，既给了云易岚台阶下，又显得公平公正。
云易岚深吸一口气，知道今日是讨不到便宜了，只能冷哼一声：“那就依韩长老所言。”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但韩非知道，这只是开始。
果然，午后，更大的麻烦来了。
负责会场安全的宋大仁急匆匆找到韩非：“韩师弟，出事了！万毒门的几个弟子，在‘灵兽寄养区’附近鬼鬼祟祟，被巡逻的‘啸天犬’发现。他们身上搜出了这个——”
他递过来一个小瓷瓶。
韩非接过，打开嗅了嗅，眼神一冷：“‘癫狂散’，混入饮食中，可让灵兽发狂。他们是打算破坏会场。”
“怎么办？”宋大仁急道，“直接抓人？但他们是万毒门代表，抓了可能引发冲突……”
韩非想了想，忽然笑了。
“宋师兄，你知道咱们会场最缺什么吗？”
“缺什么？”
“缺一个……反面教材。”
一刻钟后，“灵兽寄养区”外，围了一群人。
万毒门那三个被逮住的弟子，正灰头土脸地蹲在地上。他们面前，站着韩非、道玄真人、万人往（鬼王宗宗主被请来做个见证），以及……十几只眼神不善的灵兽。
韩非举起那个小瓷瓶，朗声道：
“诸位道友，方才发生了一起恶性事件：万毒门这三位弟子，试图在灵兽饮食中下毒，制造混乱，破坏法会。”
全场哗然。
万毒门带队的副门主脸色大变，立刻呵斥：“胡言乱语！这三人定是私自行动，与我万毒门无关！”
那三个弟子吓得瑟瑟发抖。
韩非点点头：“副门主说得对，个人行为，不应牵连宗门。所以——”
他转身，看向那十几只灵兽：
“按照《法度草案》中‘侵害未遂’的处理原则，加害者应向受害方（即全体灵兽）公开道歉，并承担‘社会服务令’：即义务劳动，弥补过错。”
他顿了顿，补充道：“考虑到受害方是灵兽，它们的诉求是——让这三位道友，去‘灵兽粪便处理中心’，义务工作三日，学习如何与灵兽和谐共处。”
“什么？！”三个弟子脸都绿了。
灵兽粪便处理中心——那是整个青云山气味最“浓郁”的地方，专门处理几千头灵兽的排泄物，并加工成灵肥。
围观众人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
韩非看向万毒门副门主：“副门主觉得，这样处理可还公平？既惩罚了肇事者，又未伤及贵门颜面，还给了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副门主嘴角抽搐，半天憋出一句：“……公平。”
他能说不公平吗？人家证据确凿，又没要求杀人偿命，只是去掏三天粪……这处罚轻得简直像在开玩笑，但侮辱性极强。
三个万毒门弟子哭丧着脸，被两只“监工豪猪”押走了。豪猪还很贴心地递给他们三副自制口罩（用树叶和花瓣缝的，上面绣着“劳动最光荣”）。
人群散去后，万人往走到韩非身边，低声道：“杀鸡儆猴？”
韩非微笑：“不，是依法办事。只不过法条里还没规定‘破坏法会该判掏粪几天’，我临时裁量的。”
万人往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就不怕万毒门报复？”
“怕。”韩非坦然道，“所以我在他们的‘社会服务令’里加了条隐藏条款：这三日，会有‘心理疏导员’（主要是会读心术的灵狐）全程陪同，一方面疏导他们的情绪，另一方面……记录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万一有人想报复，这些记录，就是呈堂证供。”
万人往：“……”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比魔教最阴险的老魔头……还难对付。
夜幕降临。
韩非独自站在玉清殿顶，俯瞰着灯火通明的法会会场。
一天的博弈，他勉强压下了反对声浪。但云易岚的阳奉阴违、万毒门的暗中破坏、青云内部的分歧……这些都只是冰山一角。
真正的阻力，往往不在明处。
身后传来脚步声。
道玄真人走上来，与他并肩而立。
“累吗？”老真人问。
“有点。”韩非实话实说，“比跟兽神打架累。”
道玄真人笑了：“打架只需用力，立法……得用脑，还得用心。”
沉默片刻，他忽然道：“苍松今日找我，说他还是无法接受正魔同法。但他也说……如果你真能做到，他愿意辞去龙首峰首座之位，去祖师祠堂守殿，眼不见为净。”
韩非心中微动。
这已经是苍松道人最大的让步——不反对，但也不参与。
“多谢掌门师伯周旋。”
“不用谢我。”道玄真人望向远方，“我只是想看看，你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走通。”
他转身离开，走到殿檐边时，又回头说了一句：
“对了，今天下午，你让万毒门弟子去掏粪的事，已经传遍会场了。现在大家都说，得罪谁也别得罪韩长老——因为他不杀人，只诛心。”
韩非失笑。
诛心吗？
或许吧。
但法治社会的建立，本就是从“让人不敢犯”到“让人不愿犯”的过程。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过至少现在，反对者们闹事之前，得先想想——
万一被抓到，是去掏粪呢，还是去给灵兽梳毛呢？
据说“灵兽美容院”现在缺人手，但工作要求是：一天得编一百个辫子，且不能重复花样。
韩非觉得，这个就业岗位，可能比掏粪……更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