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渡鸦问出那个问题的瞬间凝固了。
林珩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浸湿了内里的衣物,带来一阵冰凉的粘腻感。
他知道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开。安全主管渡鸦,这个以冷酷和洞察力着称的男人,不仅察觉到了他接收信息时的异常,更直接锁定了信息本身!在“绿洲”,任何未经授权的通讯都是重罪,更何况是这种来源不明、内容诡异的高优先级信息。一旦坐实,等待他的绝不仅仅是取消勘探资格那么简单,很可能是隔离审查,甚至……无声无息的消失。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但就在这极致的压力下,某种奇异的现象发生了。他左侧太阳穴的悸动再次出现,不再是轻微的电流感,而是一种灼热,仿佛皮肤下埋藏了一块烧红的炭。与此同时,眼前渡鸦那冷硬的面孔似乎晃动了一下,背景的金属墙壁出现了细微的、水波状的扭曲。
一些破碎的画面和声音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 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与总控室调度员的声音截然不同,更加古老、非人)在重复:“……协议7.3激活……观测节点标记……”
· 一片扭曲的、泛着油彩般诡异光泽的天空下,巨大的、非对称结构的黑色塔楼轮廓若隐若现。
· 一只苍白的手,抚过布满尘埃的控制台,台上一个不断闪烁的红色符号,与他吊坠的水滴形状有几分相似……
这些幻象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乎是在瞬间完成。但在那短暂的零点几秒里,林珩近乎本能地捕捉到了一些关键信息——那个电子音提到的“协议”、“观测节点”,以及……那个红色符号!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极其冒险的应对策略在他脑中成型。他没有时间深思熟虑,只能凭借直觉和幻象提供的碎片,进行一场豪赌。
他脸上努力维持着因为突然被大人物质问而产生的、符合他年龄的紧张和些许茫然,甚至还故意让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信息?什……什么信息?长官?”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动作显得有些无措,“警报响起的时候,线路不是都……都紊乱了吗?我的终端好像确实卡顿了一下,弹出了几个乱码错误窗口,我以为是系统干扰,就直接强制刷新了界面。”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渡鸦的表情。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冰湖,让人无法窥视其下的想法。
“乱码错误窗口?”渡鸦重复了一遍,语气平直,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是……是的。”林珩硬着头皮继续,他决定抛出一点“真实”的东西,来增加谎言的可信度,同时试探渡鸦的反应,“好像……好像有个红色的三角形标志,边上还有些扭曲的线条,看不清楚。刷新之后就没了。”他描述的是刚才幻象中控制台上那个闪烁符号的模糊印象。
当他说出“红色三角形标志”时,渡鸦那仿佛万年不变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他的眉梢几不可查地抬高了也许只有一毫米,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锐利的东西一闪而过。虽然转瞬即逝,但林珩捕捉到了。
赌对了!这个符号,渡鸦认识!或者说,它确实与某些“异常”有关!
“你看清了是红色三角形?”渡鸦的声音依旧冰冷,但追问的速度似乎快了一丝。
“不,不是很清楚,就是一闪而过。”林珩连忙摇头,表现得像个被吓到、记忆模糊的年轻人,“当时灯光在切换,我有点……有点头晕。”他适时地提到了自己之前的“异常生理反应”,将这作为记忆不可靠的佐证。
渡鸦沉默了,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扫描仪一般,一寸寸地审视着林珩的脸,似乎要从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肌肉抽搐中分辨出真伪。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水银,弥漫在狭小的居住单元内,几乎令人喘不过气。
林珩强迫自己与他对视,尽管内心早已翻江倒海。他努力回想之前幻象中那种抽离感,试图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空洞而带着些许不适,符合一个刚刚经历过短暂“头晕”的人的状态。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终于,渡鸦再次开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绝对平稳:“系统干扰产生的乱码,在能源波动期间确实偶有发生。你的处理方式,符合基础操作规范。”
林珩心中猛地一松,几乎要虚脱。但他不敢有丝毫表露。
“但是,”渡鸦的话锋一转,如同冰冷的刀锋再次架在脖子上,“你的辐射代谢能力异常,以及报名时的……果断,引起了我的注意。林珩,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加入勘探队?真正的理由。”
这个问题,比之前关于信息的问题,更加致命,也更加难以回答。纯粹的奉献精神?为了“绿洲”的未来?这种空话在渡鸦面前毫无意义。
林珩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最后的关卡。他决定吐露部分真实想法,但需要进行修饰。
“我……我不想在黑暗中等死,长官。”他抬起头,目光看向渡鸦身后那扇冰冷的金属门板,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外面那个令人绝望的世界,“我知道出去很可能会死。但留在这里,看着灯光一盏盏熄灭,感受空气一点点污浊,那种感觉……比死亡更可怕。”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未被完全磨灭的理想主义和一种深切的、对现状的绝望,这种情绪是真实的,源于他日复一日凝视那幅旧世界壁画时积累的全部渴望与痛苦。
“我在维护部门工作,我比大多数人都更清楚‘绿洲’的管道有多么锈蚀,线路有多么老化。它就像……就像一个浑身都在漏水的破船,我们只是在用胶带勉强粘补。”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可能,找到一块新的、坚固的船板。哪怕希望渺茫。”
他说完了,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渡鸦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在衡量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的分量。
过了许久,渡鸦才缓缓说道:“希望,是生存物资里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一种。”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警告,“记住,在勘探队里,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它属于任务。任何个人英雄主义的幻想,都会让你和你的队友万劫不复。”
他没有再追问信息的事情,也没有对林珩的理由做出评判。
“三小时后,第三气闸舱。不要迟到。”说完这句,渡鸦最后深深地看了林珩一眼,转身,迈着精准而冰冷的步伐离开。金属门在他身后无声地滑闭,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背影。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通道尽头,林珩才猛地靠倒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与渡鸦的交锋,短短几分钟,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
他颤抖着手,点开个人终端。那条加密信息依然静静地躺在缓存底层。
“种子已萌芽。收割者将至。”
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条信息绝非偶然。它,以及自己的“时空共感”能力,都与渡鸦所关注的“异常”,与那个神秘的“视界之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渡鸦,他显然知道得更多。他放过了自己,是因为相信了自己的谎言?还是因为……他需要自己这个“异常”的个体,去引出更深层的东西?比如,发送这条信息的源头?
林珩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前方是未知的废墟,致命的辐射,诡异的敌人,还有一个深不可测、亦敌亦友的队长。
他摸了摸胸口那个水滴状的吊坠,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镇定了一些。
无论如何,他已经从“绿笼”中,迈出了第一步。
而深渊,正在前方等待着他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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